我的职场十年 (三)
秉性转变——平等与尊重初战告捷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们必须面临设计真正的产品的挑战了。原理样机和产品还是有根本性的差别的。
最后的产品,图像处理需要设计一个专用芯片,而不能再用价格昂贵的FPGA(现场可编程门阵列)。这首先涉及的是相关的知识产权问题。由于离开国内之前,这个项目并没有定下来,所以有一些合同条款需要补充谈判。总工程师是一个典型的传统知识分子,不善于应对直接对抗性的谈判,我便硬着头皮冲到了前面。
其实,在此之前,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的谈判经历,更别说与国外企业的谈判了。对方有公司的法律专业人士作支撑,而我们总共只有六个人,还全是搞技术的,并且主要在做产品的开发工作。英文的法律语言,常常一句话长得可以有十几行,准确地理解其含义已经让我有些头痛,我们提出的修改建议还必须使用同样的语言风格。人在压力之下或许会有超常的发挥。在谈判的过程中,对方有一次看到我提出的修改文字后,有些好奇地问我是否学过法律。好在合同大的方面已经没有问题,谈判没有拖太长的时间。不过这段谈判,我却首次体验到了律师做事的风格:提出的建议一定把自己保护得天衣无缝,不管对方是否能够接受。这一点我至今也做不到,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我还太过书生气,可是律师也应该算是知识分子吧。
产品的开发开始以后,我便把微控制器编程的任务交给了吴志聪。我主要做一些管理工作。中间也帮助解决一些我搞得懂的技术问题。由于是产品样机,需要实现的功能远远超过了1月份开发的原理样机,软件控制功能也复杂很多。吴志聪的经验不足,工作进展有些拖延,我对他也逐步表现出了不满的情绪。大家工作的氛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而我自己却全然不知。
有一天,李平找到我,“谢耘,大家感到和你一起工作比较有压力,这种状况好像不太对吧?”他客气地提醒我。话很短,语气也不激烈,可是却让我愣住了。是呀,我们这个担负着整个公司希望的队伍,只有六个人。公司远在国内,很多事情一时都帮不上忙。我们把吃奶的劲使出来,还未必能够完成任务,我有什么理由用一种消极负面的态度去对待别人的工作?没有谭自强的经验,我们怎么能在2月初完成原理样机?没有李平他们前期产品开发的基础,我们不知要花多少时间去解决产品外观等问题;即使吴志聪缺少经验,但是他任劳任怨,谁给了我权利可以蔑视他的辛勤劳动?我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包下来,更何况至少当时在经验上,我在许多方面还不如别人。
作为一个管理者,我的职责是完成公司的任务,而要完成任务,我必须想方设法让大家把自己的潜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要做到这一点,我应该给大家创造良好的工作条件和氛围。在出现问题的时候,我可以依靠的只有眼前这几个人。我应该做的不是去指责和抱怨,而是要建设性地帮助大家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和做学生有着本质的区别。作为学生,你只要自己努力,就能够学好;但是在工作中,没有大家的配合,你通常只能一事无成。
其实,当你向别人宣泄自己负面的情绪的时候,尽管当时你可能得到一种轻松甚至是满足。可是,你的负面的情绪一定会在别人那里引起一定的反应,而且通常会是同样的负面的反应。如果你是一个组织的一员,这种负面的反应将会在你所处的组织中扩散,最终通常还会以某种形式反馈给你自己。更为糟糕的是,反馈回来的,可能比你当初释放的,要强烈许多倍。这种循环,对于工作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如何用一种积极的正面的态度去对待你周围发生的事情,确实是一个人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这不只是心理的成熟,更需要自己对这个包括你自己在内的世界,有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和认识。
李平的提醒加上当时在国外特定的环境,引发了我最重要的一次秉性的变化。以至于后来回国后我的一个同事跟我开玩笑说,“我女朋友的性格要像你这样该多好。”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秉性的改变确实非常困难,但是如果你真的意识到其必要性,也并非不可能。当然这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特别是对于成年人。
十年过去了,至今我也不敢说自己的狂妄和傲气已经烟消云散,但是至少我在不停地提醒和反省自己,希望自己能够真正平等地与人相处,能够给别人带来的是尊重、支持和帮助而不是阴霾、抱怨或指责。只有播洒阳光,才能收获果实。
李平的批评,也成了我比较自觉地从别人的批评中不断成熟的开始。
我的职场经历(三)
秉性转变——学习倾听我们这代人的经历,使得我们对政治有着天生的兴趣。大家混熟了之后,有时也会和Pete他们胡侃一阵政治。有一次Pete带着大家外出看完一个有陈冲参演的,以爱斯基摩人为背景的环保类电影,到一个酒吧喝酒聊天。聊到政治的话题的时候,李平感叹道:“谢耘,你真的应该去搞政治才对。”我在清华大学作了三年半兼职政治辅导员。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后来从政的,大部分是这批人。
李平出此感叹,我没有在意。不想在一边的Pete附和道:“I agree that you can be a good politician(我也认为你能成为一个好的政治家)。” 这倒是让我吃了一惊。
“Why do you think so(你为什么这么想)?”我问道。“I find that you are a good listener(我发现你是一个不错的听众)。”“Why is it so important for a politician to listen(倾听为什么对政治家那么重要)?” 我们是在一种完全不同的政治环境中长大的,我们理解的政治家形象,好像最重要的是指点江山,而非倾听他人的呼声。我一时无法理解Pete的观点。“Because a politician has to face people from different background with different opinions(因为政治家必须面对来自不同背景有不同观点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美国人谈论政治家应该具备的素质,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认为我是一个不错的听众。
其实每一个人都有自我表现欲,尤其是自认为比较出色的人。这种倾向常常会妨碍一个人去认真倾听别人的意见和看法。我确实不认为自己以前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但是当时的环境,逼迫我不得不去认真倾听别人的意见和建议——因为我是外行,却要领导内行去完成任务——谭自强是当之无愧的电视技术专家,李平有着足够的产品经验,更不用说TRW的人了。从项目管理、产品开发到电视技术,我几乎都一无所知。我之所以成为他们的“领导”,唯一的原因是我读的书---大部分其实也没有什么用,比他们多,并且有一段留学经历和一段做学生工作的经历。
Pete的无意点拨,使我从自发进入到了自觉地学习倾听的阶段。开始有意识地学习如何理解不同人的不同意见,而不是只喜欢宣传自己的观点,或倾听和自己相同的看法。
当然,懂了道理,并不意味着我总能按道理做到。七年以后,依然有人说我太固执己见。值得庆幸的是,也有的同事告诉我,我的一个优点是能听不同人的意见,是一个“听劝”的人。
秉性的改变,是需要时间的磨砺的,决非是一朝之功。在禅宗的故事里,讲过不少已经“顿悟”了的修行人,后来再度误入歧途的案例,其缘由是否也在于缺少世事的磨练?
我的职场十年(三)
学习放权改变性格的同时,我也在探索有效的管理方式。由于和谭自强及李平相比,我对于这个产品的开发不论在能力上还是在经验上,都不如他们,基本是一个外行。如何管理内行便成了突出的问题,因为时间也不允许我先成为内行再开始工作。
当时的状况逼着我从一开始便不得不虚心地向他们学习,并且对很多我不懂的事情要尊重他们的意见,放手让他们去做,而我常常成了配角。做到这一点还是挺不容易的。我必须克服自己事必躬亲,自己不明白便放不下心来的习惯,去学习信任他人,甚至要把自己的脑袋交给别人去耍。这对我来讲,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也逼迫我的性格多了一些宽容和大度的成分。在这半年中,有意思的是尽管我是他们的“领导”,但是很多事情都是他们教会我做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讲,是谭自强教会了我项目管理和电视技术,李平教会了我产品管理。
我当时没有想到的是,我作为外行去管理内行,阴差阳错地竟然成了我后来工作的最重要的一个特征。在日后的这些工作中,我不仅不断地学习新的业务,更主要的是我迫不得已地去总结了一些更抽象、更具有普遍意义的管理规律。
这其中我感受最深的是,当你面对一个不可能完成,并且你自己也并不是很熟悉的任务的时候,其实你最根本的出路,只能是想办法让你的团队每一个成员能把自己的潜力充分地发挥出来。而要做到这一点,你就必须学会放权和信任别人,而不是自以为是地去“指导”或“管理”别人。
我的职场十年(四)
【内容提要】从美国回来后的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我开始积累在企业中工作的经验。集团公司在这个项目上投入的上千万的资金,成了我学习如何管理产品开发,产品生产和产品开拓市场的学费。在一个中型企业中,我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产品全过程管理的扫盲,并有机会小试锋芒;同时,公司充满亲情的管理方式,也从反面给了我深刻的教育,让我从市场经济的角度,来理性地看待一个企业。
我的职场十年(四)
老鼠战猫进入产品开发阶段之后,专用芯片的逻辑设计依然由TRW的工程师负责。而我们做整机和管理系统的设计。当芯片生产的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之后,一个重大的挑战悄悄地向我走来。
这挑战,竟然是来自周博士。
芯片的生产,我们原来一厢情愿地希望由韩国的三星半导体来承担。因为当时我们公司和三星半导体有良好的合作关系。可是周博士提出,应该多找几家做一些比较,这样更有利于我们的利益。道理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我们也一致同意。整个事情是在周博士一手操控下,由TRW人员进行的。他们向几家候选企业发了邀请,提出了我们的边界条件。反馈的结果,却有些出乎我们的预料——一家在硅谷的小公司给出的条件最好,不论是价格还是流片时间。这家小公司是专门从事芯片设计的,其生产外包给韩国的LG半导体。
由于三星半导体在美国的总部也在硅谷,我们决定对这两家公司作实地考察。我们同Pete和Mitch, 乘飞机来到了IT产业的发源地硅谷。飞机落地,硅谷掩映在一片绿色当中,就像一个大花园,极少见到高一点的建筑。当时泡沫经济还未形成,硅谷远不如现在拥挤和繁华。我看到三星的办公楼,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而那家小公司,只是有十几个人,租了一个小地方办公。接待我们的是公司的老板,一个颇年轻的越南华裔。尽管他不会说汉语,我们还是感到了一份亲切。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已经比较熟悉,他便聊起了过去的经历。原来他也曾在TRW工作,并且与周博士是朋友。听到他这段经历,中国人特有的敏感告诉我,事情好像不像我们原来想得那样单纯。
回到洛杉矶,我们内部马上开会商议,大家一致认为我们必须坚持用三星半导体。周博士显然胸有成竹地来听我们的意见。我们的反映让他有些意外。他提出了非常站得住脚的理由认为我们应该用那家小公司。对此我们只能以公司太小,缺少抗风险能力等为由,坚持我们的观点。“可是,”周博士道:“三星承诺的时间根本无法满足我们的要求,而且价格也高.”“这样吧,”我们的总工程师建议:“我们和三星总部再谈一下,请他们考虑我们双方的长远合作,重新考虑一下时间和价格问题。”总工是轻易不表态的,周博士只好同意。周博士建议让三家公司进行新一轮的报价。
一个星期过后,三家公司的报价都出来了,那家小公司给出了更为优惠的条件。事情有点麻烦。
看到这一情况,我们几个人分别与TRW的相关人员谈话,试图劝他们同意与三星半导体合作。但是Pete和Mitch等人态度坚决,希望用那家小公司。整个局面僵持住了。
我便找到周博士在这个项目上的行政助手英先生。他也是台湾人,正值不惑之年。在这个项目中,他没有介入技术工作,主要帮助周博士处理管理协调等问题。他对事情的过程还是比较清楚的,而且同为中国人,不像美国人那样看问题简单。所以他应该也查觉到了事情的蹊跷。“谢耘,我知道你们的意见是对的。但是我现在帮不上忙。周博士态度非常坚决,我不敢介入此事。他在TRW内部和很多相关的高层管理人员已经在讲:‘谢耘是个年轻人,没有经验,说话没准。’我真的希望你们能成功。就看你们的本事了!”英先生的话让我有点吃惊。在美国,工作上的事情是极少涉及“personal”的因素的,否则会被认为职业道德有缺陷。
周博士看到我们也很强硬,便又提出一个建议:为了降低风险,我们同时选两家来做。我们再次商议,大家建议我直接去找周博士的大老板,TRW太空电子的副总裁Paul Sasaki先生---一个日裔美国人。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我打电话给Paul的秘书,希望能和他有一个小时的谈话时间。
当天下午,Paul来到了我们的办公室。我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阐述了我们的意见。主要是谈,像这样一个重要的项目,用一家只有十几个人的小公司风险太大,而两家同时做并不现实。因为我们没有人力同时支持两个合作伙伴。我只字未提那个小公司的老板曾在TRW工作,并且是周博士的朋友这两件事情。更没有把我们内心的猜测告诉他,我已经习惯了美国人的思维方式——在谈问题的时候,你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不能根据猜测做判断。否则大家会认为你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Paul只是问了一些情况,说回去会在他们内部开一个会。
第二天,英先生告诉我,在他们内部的会议上,所有的人都表示,让三星,那家小公司,或者同时选这两家,都可以。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周博士也是这个态度。根据他的性格,我认为他是不会退让的。Paul约我们公司总裁通电话,以便做最后的决定。我们赶紧和老板通报情况,“如果TRW认为几种方案均可以,那我就建议选三星不就完了吗?”总裁告诉我们。
就这样,一场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冲突,以我们的建议被采纳而结束。这是我上大学以后第二次和别人发生如此大的冲突。
双方达成一致后,我病了一个星期。
就我的个性来讲,我是非常不愿意和别人发生冲突的。这次我也实在是被逼无奈,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只能面对冲突倾力一战。
我不知道周博士是如何看待这次冲突的。对我而言,尽管这是发生在我和周博士之间的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但是我心中依然对周博士充满了敬意和感谢。
我们按计划完成了产品工程样机的开发和测试,在美国的半年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在美期间,我们的总工程师通过其过去的朋友,与加州TVB华语电视台签订了意向性合作协议。只要我们的产品能够按时生产出来,对方就会下订单。六月中旬,我们准备启程回国,作最后的生产样机设计和生产的准备,TRW则准备专用芯片的投产。
回国前,我们当时在加州大学一个分校学习的一个大学同学来看我们。闲谈期间,他和李平都劝我留在美国。原因是“你已经不适合中国国情了”,这是李平的原话。他们的话,在我后来进入联想工作的时候被验证了。
我的职场十年(四)
学习在企业工作从美国回来后的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我开始积累在企业中工作的经验。集团公司在这个项目上投入的上千万的资金,成了我学习如何管理产品开发,产品生产和产品开拓市场的学费。在一个中型企业中,我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产品全过程管理的扫盲,并有机会小试锋芒;同时,公司充满亲情的管理方式,也从反面给了我深刻的教育,让我从市场经济的角度,来理性地看待一个企业。
6月中的一天,我们带着对洛杉矶的留恋,也带着回到自己所熟悉的环境的轻松,来到洛杉矶国际机场。没想到,离开美国的手续竟然如此的简单。航班上播放了影片“HAPPY JOY CLUB”。飞机经停东京晚上到达北京国际机场。公司的总裁张云峰亲自到机场接我们。他是清华大学文革时期的工农兵大学生,父亲是个军人。
踏上自己所熟悉的土地,我才发现,半年以来,尽管洛杉矶气候宜人,环境优美,我们也没有生活的压力,但是我内心其实一直处于一种紧张忧虑的状态。这也正反映了自己心理还远不够成熟。不过,这半年的经历,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
1981年离开长春到北京上大学,我学习脱离家庭开始独立的生活;在美国这半年的经历,是我离开学校的象牙塔,面对社会的开始。行前,我在本质上还是一个学生;半年异国他乡的独立作战,我已经从本质上完成了向一个独立的、负责任的社会人的转变。初步具备了面对挑战和风险的时候,不退缩,不推诿,敢于直面危机,愿意承担风险的勇气和作风。
随后的岁月,发生了很多新的丰富多彩的事情。自己也在磨练中不断成熟。但是,再也没有像这半年那样,命运把那么多刻骨铭心的经历,浓缩在了如此短的时间内,让我来品尝,而毫不顾及我可能会消化不良。
启用新人
我们回国后,在北京马上开始了最终产品的设计和生产准备。我们的总工程师回到了位于广东惠州的集团公司总部,继续抓全局工作,我成了项目的第一负责人。同时在美国,TRW的工程师则在准备专用芯片的投片工作。谭自强也正式加入了我们公司。
我们的系统在美国的时候,只有一个用于测试的客户授权管理系统。但是作为产品, 我们需要有一个完善的产品化的授权管理系统。开始的时候,李平利用大学的假期,从我们系的研究生中找了一个学生,来帮我们开发。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随后,公司的领导为我们调来了在其它产品开发项目中工作的杨海平。他刚刚毕业于南京解放军计算机技术学院,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李平显然对他没有信心,几次找我希望能够再找一个清华的毕业生,把杨海平换掉。但是远水不解近渴,我便找到杨海平了解情况。
由于我也没有做过类似的系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直来直去地问杨海平是否有信心完成这个任务。他明确地说:“我认为没有问题,我能做好。”可能是我的天性比较愿意信任别人,况且他又是学计算机的,我就立即告诉他,这件事情就交给他了。为此,李平在相当一段时间,对我的这个决定有些看法。
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杨海平尽管不是毕业于名校,但是天资聪颖。在接受任务后,他迅速地进入了角色。他的工作,从来没有拖过整个项目的后腿。我对他如果说有什么帮助的话,只是支持和放权。两年以后,由于在合作中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广州新太公司的总裁亲自和他谈话,邀请他加入新太公司。
这件事情,是我逐步养成培养和启用新人的习惯的开始,甚至后来有点乐此不疲。当然,我后来一系列启用新人的努力,远不像第一次这样简单和轻松,也不是都这样成功。不过这些是后话。
我的职场十年(五)
【内容提要】是否聪明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真正在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并且真的能够竭尽全力。回顾过去,特别是遇到像周博士这样的几乎天才式的人物后,我认为自己确实并不聪明,只是很努力而已。而我的这段工作经历让我看到,幸运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真正需要天才来解决的问题极为稀少。我们面对的问题,都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只要真正努力,就能够解决的。
我的职场十年(五)
不得已的越权1994年11月份,我们的专用芯片第一次试流片。Mitch带着芯片样品,立即赶到了惠州。我们紧张地开始了芯片的测试。
所以紧张,一方面因为这是我们产品的核心所在,更因为我们按照一次流片成功的预计,已经和美国TVB签订了供货合同。第一批产品预计将要在1995年2月份到达美国,届时TVB将在完成系统测试后,正式开通卫星电视付费频道。三天的测试很快就结束了。谭自强报告芯片一次投片成功。眼看产品经过近一年的研发,就要投放市场了,公司上下空前欢喜。Mitch立即返回美国,准备正式生产投片。
没过两天,谭自强悄悄地找到我,“谢耘,有个不好的消息。我们刚刚发现芯片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我大吃一惊。“是什么问题,为什么开始没有发现?”原来,当时测试时,技术人员只是注重了功能的正确性测试,没有去测试片上存贮付费授权信息的存贮器的电流消耗量。这部分存贮器中的数据是不能丢失的,要能够用纽扣电池维持十年的时间。所以其消耗的电流要在纳安培水平上才行。Mitch走了以后,他们才想起测这个指标。一测吓了一跳,电流高达毫安培量级。这意味着使用纽扣电池,数据只能保持几天,而不是原来设计的十年。“所有的频道你们都测了吗?”我焦急地问道。“一百个频道分为四组,每组我们都测过了。”“一定要封锁消息,不能再让更多的人知道,也不要报告给公司领导。我们赶紧商量一下。”我第一次用命令的口气和谭自强说话。
这个消息对我来讲如晴天霹雳。
我在心中紧张地盘算着如果芯片不能使用,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确定芯片的问题,重新修改设计再去投产,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而在客户那边,由于我们是新产品,所以没有系统可靠性方面的优势。一旦芯片的问题曝光,客户寻求新系统几乎成为必然。同时我们潜在的客户也将对我们系统的可靠性产生疑问,哪怕我们改掉缺陷之后。而且,当时公司经营情况不好,从上到下对这个项目寄予厚望。如果丢掉第一个合同,对公司将是一个严重的打击。一番盘算下来,我更加从头凉到了脚——因为我根本看不到任何能够补救这个缺陷的办法,而其导致的结果又如此的严重。
几个人坐在一起,费尽心思,除了重新投片以外,也没有想到其它任何出路。我突然想到,除了那一百个正常的付费频道外,我们在芯片上还设计了四个“每次观看付费频道”(Pay Per View Channel,简称PPV)。“四个PPV频道你也测过吗?”“一百都不好用,那四个怎么可能没问题?”谭自强显然没有信心。“我们还是测一下看看。”我坚持道。
我在旁边紧张地看谭自强的测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奇迹竟然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出现了——这四个频道的电流消耗与我们设计的完全一样!大家简直无法相信这个结果。反复的测试表明,这不是白日做梦。可是,最初的激动很快就演变成新的无助——TVB准备上四个频道。但是通过分析,由于PPV工作方式与普通频道不同,四个PPV频道只能当作两个普通付费频道使用。真好像刚爬出泥潭,又跌入深渊。
显然,我们产品就是这个样子了。出路只能从客户那边来想了。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排除将要发生的灾难性后果对我的心理的影响,又开始了冥思苦想:从客户的商业计划分析,他们由于是第一次开通付费频道,所以尽管客户计划开通四个频道,但是开始只会先上一个。半年后再上第二个。看来我们只能在这其中找机会了。我把谭自强等找到一起,讲了我的设想:先用两个PPV频道作为一个普通付费频道用,让TVB按时开通第一套付费电视节目。随后的半年时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芯片的修改。然后再用新的机器,换回前期交付给客户的带有带缺陷芯片的产品,当然到时候要找一个恰当的理由。这样, 我们的损失最大也只有前期的供货,而得到的是第一个合同的顺利执行,以及市场形象的维护。
这个主意有点出乎大家的预料。大家还探讨了肖萌提出的,用授权管理系统,通过四个PPV频道,来实现多个普通付费频道的可能。肖萌也是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的毕业生,比我低四级。原来在公司负责卫星电视接收机的产品开发。他在电视加密收费产品准备生产的时候,加入了这个项目。
经过权衡,我们一致认为我的建议尽管风险很大,但是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装有带缺陷芯片的产品,在客户和公司其他人员,包括总工程师和其他高层领导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抵达了美国,开始向客户销售。三个月后,卫星转发器涨价,TVB决定暂时只开设一个付费频道。自然我们也就不用更换新的机器了,尽管当时修改后的芯片已经投产。
一场灭顶之灾,以我们没有任何损失的结果,消解得无影无踪。是命运?还是天助?只是这个过程,让肖萌提心吊胆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同第一批产品一起,被派到美国做现场技术支持。
这是我第一次作为风险的直接承担人面对巨大的危机,而且主动采取了以前我自己不可能采取的方式来应对。它让我相信自己确实从周博士那里学到了一些做事的真谛;大大增强了我面对挑战时的信心;也开始习惯在工作中,应对各种出乎预料的险情。
几个月后, 我大学的同学甄宏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在得知这件事情的经过后,他不太赞成地说:“谢耘,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确实,从公司的管理规则来看,我是没有权力在高层不知情的情况下处理这件事情的。可是当时的具体环境,使我至今确信,我的做法是唯一能够保护公司利益的选择——如果报给高层领导,由于对新技术和新产品理解的局限,他们很可能否定我们的建议;而且,我设计的应对方案,也没有对客户不负责任。
当然,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这种越权的事情。不过,我的胆量确实是被这次经历给练出来了。恢复了一些我少年时代的“敢说敢干”的性格——这是我小学老师当时给我的评价。
我的职场十年(五)
再入困境可以共患难,不能同欢乐的事情,不幸地落到了我们这团队头上。产品出口,初战告捷,谭自强似乎产生了新的想法。他与大家的配合开始出现问题。
1994年年中, 我们参加了在北京的电视设备展览会。谭自强等携带相关设备参展。展会结束后,谭自强和设备均滞留在北京。可是,此时总工程师要带设备去上海给客户演示,几次催促谭自强将电视台端使用的图像加密设备送回惠州。开始谭自强坚持让总工程师调用生产线上的设备。后来在我们再三催促下,北京送回了一台图像加密设备。
设备一到,按惯例先要检测。结果发现设备不能正常工作。这个设备由于是电视台在发射端使用的,使用量少,不需要大规模生产。设备的制作一直是谭自强亲自操作,其他人对其知之甚少。看到设备无法使用,总工程师非常着急。我只能亲自处理。
事情比我们想像的顺利。我调用了一台生产用设备,仔细对比内部线路板的差别,很快找到了问题所在——加密芯片的一条地线断掉了。
这件事情对我的冲击不小。谭自强是我上研究生时最好的朋友之一。在我92年留学回国之后,他送给我一条印有清华校徽的领带。这条领带我至今还在使用。94年初,看到我喜欢条绒衬衣,他特地让他爱人给我买了一件紫红色的。
我天性不喜欢和别人发生冲突,所以不愿意因为不必要的冲突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因此等他回来后,我对他讲,如果他希望自己来全面主管这个项目,我可以把我的职位(研发部主任)让给他,然后我离开公司。我是真心实意地说这段话的,谭自强对此未置可否。
随后,生产线又出现重大问题。当时,北京有线电视台(后与北京电视台合并)向我们订购了一套系统,准备进行开通付费频道的实验。系统包括两千台接收机。这批接收机分为两个型号。机器生产完毕后,才发现产品输出图像质量不能达到要求,接收机的模拟和数字电路之间存在干扰。
谭自强经过一段努力,得出的结论非常不乐观。他认为印刷电路版设计存在本质的缺陷,必须重新设计。这意味着两千台机器将要报废。随后,谭自强便回了北京。总工程师和我们的总经理非常着急,公司总裁张云峰也亲自过问情况。事到如今,我又被逼入绝境。两千台机器报废,这个损失对公司非常严重——公司当时是靠贷款在支撑运作。可是这种电路之间的干扰,确实是非常难以解决的问题,没有一定之规,随机性很强。
作为技术负责人,尽管我对技术设计工作几乎没有介入。但是解决这个问题确实是我责无旁贷的。我只好背水一战,请领导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来解决两个不同型号机型的干扰问题。
这时我的同事们来劝我,建议还是请谭自强从北京回来解决这个问题。我清楚他们的好意。大家共事已有一段时间,他们非常清楚我没有做过任何模拟电路的工作,更没有解决模拟和数字电路之间的干扰的经验。而且对于问题的难度,他们也非常清楚。可是我知道,谭自强已经不太可能来解决这个问题了。我没有别的选择。
总经理和总工程师同意了我的建议。我便立即带着曾经救我一命的李建平作为助手开始了试验。没有经验,没有一定之规,更无人去请教,我只好从研究芯片的功能开始。能帮助我的只有在大学的时候,学过的相关的电路和信号处理原理的知识,以及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向谭自强他们学到的一些电视原理。
我除了吃饭睡觉,就和小李泡在实验室里,试验各种我们能够想像得到的措施。三个星期过去了,在对电路做了五处改动后,我们一个型号的机器的图像输出质量,已经超过了普通电视机的水平。有了第一个型号的经验,另一个型号的问题很快也解决了。
这件事情,使得我们总经理和总工程师又多了一份对我的信任。可是我和谭自强之间源自研究生时期,持续了八年的亲密友情,深深地受到了伤害。
同事们看到我努力的结果,对我讲:“谢耘,看来只要是你学过的东西,你都能做好。这次大家真的都服你了。”其实在大学时期,我的同学们并不认为我是一个聪明的学生。我的一个同寝室同学在大学毕业前,不知道因为感受到了什么,曾对我说:“谢耘,其实你并不聪明,只是比别人用功。”我答道:“你说得没有错。”
如果说当时我的回答还有一些虚伪的成分的话,八年之后的这次经历却让我明白,是否聪明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真正在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并且真的能够竭尽全力。回顾过去,特别是遇到像周博士这样的几乎天才式的人物后,我认为自己确实并不聪明,只是很努力而已。而我的这段工作经历让我看到,幸运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真正需要天才来解决的问题极为稀少。我们面对的问题,都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只要真正努力,就能够解决的。
记得在清华大学读硕士的时候,在《北京青年报》上,看到了一篇关于北京大学一个留美学生的报道。报道的主人公是一个叫袁和的女孩子。留学期间不幸被肝癌夺去生命。她说的一段话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只要努力,一个普通的灵魂也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谭自强这件事情,对我待人处世,是有很大的影响的。它让我意识到,对于成年的常人来讲, 功利的因素常常会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它很可能在一定的情况下超越友谊等因素,去主宰人的行为。理性地面对这个问题,和谐地与他人相处,而不是从一个极端——情同手足,亲密无间,走向另一个极端——反目成仇,势不两立,是一个成熟的人在所必须具备的一个能力。这也是职业化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