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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与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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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5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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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裂(1) 瞎子*达拉斯 (一)初遇 初六日,惊蛰,春雨不绝。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她。 其实出发前就隐约觉得这次下山会不同寻常,因此选了这条最僻静的路,我预感会在这条路上碰到她。 我想会会这个女子。 哪怕碰到的是冤孽,我也与其躲避,宁愿交锋。这是我向来的性格。 消除恐惧最好的方法是面对恐惧。等到你离它近得可以感觉它的呼吸的时候,会突然发现你并不恐惧了。 恐惧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心。 魔由心生。 和师父第一次打的机锋就是这句话。 当时他在教导我们弟子静心坐禅,入空境,断妄念。 我没有坐禅。我睡觉。呼噜打得很响。 师父很生气地用禅杖把我敲醒,质问我为什么不苦修,绝妄想。我回答说魔由心生。 师父愣了半晌,然后拖着禅杖低头走了。 断绝妄念本身就是一种执着一种妄念,你动了要断绝的心思,就是入了魔境。其实念头生生不绝,仿佛海里的浪花一样,你如何能断绝得尽?即便你自己觉得已经了断干净了,那只不过把海水排空而已,空守着枯干的海底,又有何意义?禅不是让你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而是让你得大自在。 当天深夜,师父把我叫进禅房,就是要听我说这番话的。 我说得沉稳有力。 师父又微笑着问,那你如何修行? 就让那些念头自己生灭好了,我淡淡地说,它们不过是浪花泡沫,转瞬即逝,而且没完没了。只要明白自己的心在哪里就可以了。那些泡沫迷惑不了我。 说完,我停了停,看了看窗外。这个深夜天气很好,月色的清辉洒进来,照得我雪白的僧衣一尘不染,有风微微吹过,宽大的袖口便轻轻抖动。望着窗外黛色天空的疏星朗月,我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 真是风月无边哪。 然后我转过脸,目光灼灼地看着师父,他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含笑不语: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听见我这句话,他专注地凝视我良久,然后长长叹息一声,轻轻说: “你不是我佛门的千古圣人,就是千古罪人……从今后,你叫佛果吧…… 我有些倦了,都早些休息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疲倦得就要睡过去了。 第二天,我升为首座。 从此,我是师父最器重的弟子。 这是我第一次下山修行,师父有些担心,一直送我和师弟佛莽到山门: “这次下山要小心啊,不要误踏了俗尘中的杂草。”师弟支支吾吾,我知道他并没有听懂。 我看了看雨中漫山遍野枯草中星星点点的绿色,觉得早春的生机竟然是如此盎然,于是淡淡地笑了: “师父,出门便是草。” 春雨很细很柔,落在青色的箬笠和蓑衣上,绵软得如同女子的手,很舒服。转过山坳,就看见她站在路上。前面,有条因为雨水才出来的小河,不深,但是很急。 她穿着淡绿色的衫,在雾气氤氲的山中显得极其干净清爽。油布伞下她的身影袅娜娉婷。我从来没有特意去留心看女子的背影,但也从未特意避免去看。在我看来,美丽,就是一种禅意。 我已经站在这条路上很久了——特意选择了一条被溪水阻住的山路。我在等他到来。知道自己淡绿色的衫和嫩黄的油布伞在这样春雨迷濛的山谷中干净 得鲜艳。这身衣裳是我精心挑选的,低眉看了看脚上的丝履,还是雪白,没有被泥泞所污。这正是我需要的——良人,我要最完美地出现在你的视野。 我的身影修长,在伞下更显得玲珑有致。所以我没有回头看他。 我走到她的身边: “姑娘,过不去了吗?” 我从伞下转过头,有些害羞有些焦急地望了他一眼,他在微笑,眼神清澈: “是呀,没想到山涧阻断了路,有急事要过去呢。”我的声音怯生生的,很为难的样子。 我想了想,该来的就来罢,不管你是佛是魔,是孽是缘,我的心已经不被蒙蔽,任你斑斓绚烂,我自然光亮通透。 “这样罢,如果姑娘不介意的话,我抱你过去。”她看着我的目光深不可测。我从未见过如此黝黑明亮的眸子。她没有过分轻慢的举止,甚至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处子一般,却周身无处不妖娆。我终于明白,女子的妖艳不是来自面容,也不仅来自举止,而是眼神。有多少灵气在双眸中凝聚,她就有多少娇媚。 我抱起她,轻盈得恍若没有重量。她的呼吸如山谷里的野兰花,清幽地散发着香气,在我的面颊附近飘忽。我走得很慢,一方面是小心湍急的溪水,另一方面也想多享受会儿这种美丽。溪水很冰凉,从腿脚的皮肤丝丝渗进来,让我有清澈的感觉,然后就想到她刚才的眼神。我一边细细体察这种精致的氛围,一边远远地笑着对自己说:佛果,这么美好的事情既然来了,就尽情欣赏罢,不过,不要留恋啊,过去了就过去了。 我对自己笑笑,脚下沉着安稳。 她轻轻攀着我的肩膀,面容和我很近,但是我心中没有丝毫绻绮的念头。 我知道,她的面容虽然清秀,但目光里没有了刚才无比旖旎的春色,既不妖媚,也不羞怯,甚至连清秀都没有了,只剩一个空字。这使我心内平静澄澈,没有一丝杂念。忽然想到佛相庄严,并不是大殿之内垂目敛眉正襟危坐的才是,这样春色温柔风月如霁何尝又不是呢。 山水盈盈中,我抱着一尊佛。 我在他的怀里,还是那么温暖宽阔的胸膛。我轻轻地调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心沉如水。他有一颗骄傲敏锐的心,却通透得无法蒙蔽。他甚至聪明得能了解自己。要诱惑一个聪明自信的男子,首先就是不能让他瞧不起你。良人,你有佛心,我有魔心。你能看出它们的分别么?如果我能让自己看不出,你也一定看不出。 很早的时候我就明白这个道理,要让别人动心,首先要让自己动心。 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就诱惑你的。 我知道,要收服你的心,必须先收服你的自信与智慧。 我要让你堕落得心安理得。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诱惑。 佛莽一直目瞪口呆地跟着,他始终搞不懂我这个师兄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反常的事情来,却不敢问,恐怕里面有什么他所不能了解的深意。他参悟得太辛苦了,以至于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其实万物舒展自然,哪来那么多深意?要走即走,要停即停,思虑那么多不是作茧自缚么?可我不能说,我一说便是我错了。只有他自己参悟来的,才是他自己的。 过了冰凉的溪水,我把她放下,合十稽首,微笑告别。我要接着赶路,前面的路还很长,出门就是草,这才是第一根呢。 师弟亦步亦趋,满腹心事地看着我,不说话。我也沉默,有些话是不能说的,你说了反而让他不能领悟,那是害了他。 终于,佛莽忍不住了: “师兄,我们出家人的规矩,不是应该不近女色的么?”“是啊。”“那你刚才抱着那个年轻的女子……”他迟疑地问。 “我已经放下了,你还没放下么?”我微笑着回答。 这个细雨的春日,山岚氤氲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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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与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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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5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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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剃度
(二)剃度 初九,晴。日暖风轻。 自从五年前那次下山回来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过禅寺。 因为在那次云游的路上,我在同安寺破了慧南禅师闻名天下的黄龙三关,很快声震丛林。 我想,我不必再去寻访名师了。 回来以后,我和过去完全不同,每天都坐禅静修很长时间。但是我从不在禅房里枯坐,而是在树下。 桃花树。 坐在桃花树下,我敛眉垂目,任凭缤纷而落的桃花洒满了雪白的僧衣。这个季节阳光总是很柔媚的样子,照在身上是暖洋洋的感觉。 这些年来,我的身上已经落过五次粉红娇艳的桃花。它们甚至在我雪白的僧衣上留下了浅浅的粉色的印痕,极淡极淡地妖娆着。 我依然每天都去坐禅,远离人群,独自一人。 因为我知道自己并未参透。 每次,我都能透得一切法空,但是空虽空了,却隐隐觉得总有一件事未了。它的影子非常模糊,转瞬不见,但是我知道它还在我心里。 我现在无法抓住它,这让我甚至有些恐惧。 桃花是没有馥郁香气的,但是我能闻见从花瓣和萼中散发出来的植物的清香,这种幽香使我安宁。我坐在树下,呼吸平稳。 但是我知道在丹田里那个灰影仿佛一根飘忽的针,捉摸不定中锐利异常。 无论刺在哪里,肯定都会很疼。 这五年来,我一直很专心地修行,希望能够找到并拔出这根针。 师父在唤我。 今天有人归入佛门。剃度是一项很隆重的事情,我当然要参加。 我只是觉得奇怪,师父一向收徒谨慎,必须考察很久,甚至长达数年,怎么这次这么快就收下了? 我甚至没见过那人。 在我记忆中,只有我是第一次见师父就被首肯做弟子的,那是因为我是上上根器的人。这是师父亲口的话。 看来,这个人一定也有很灵透的慧根。 我没想到是个女子。 她跪在那里,衣裳洁白如雪,阳光下让人不敢逼视。她的头发很长很黑,笔直地从低垂的头上一直坠到地面,光滑如同瀑布。 师父的剃刀轻轻划过,一缕缕的青丝便无声地飘落下来。 我突然想起了落在我肩上的桃花,它们一样零落得温柔。 她抬起头的时候我立刻认出了她。 她面色苍白,几乎不见血色,更显得双眸幽深。即便没有长发飞扬,她依然妖媚不可名状,眼波流转之处,我能听见师弟们窃窃的低语声,然后在她明艳不敢直视的目光中纷纷低下头来。 他们都很年轻。 师父恍若未觉,一字一句地跟她讲说佛门的清规,声音遥远,面无表情。 我觉得丹田中的那根针轻轻地扎了我一下。一种尖锐的疼痛。 师父的话很陌生地传来:“你既皈依我佛,就应了断红尘中的俗念,世间再无秦幻真这人,从此你就叫佛萼罢。” 我等了五年才来,就是不想让你提防。 你肯定能认出我的,因为我的样子不会再变。洪荒以来,我就永不衰老了。五年前那场缠绵的春雨中,我吹气如兰,你心无旁骛,甚至在我纤细的手臂从你肩膀上滑下时你依然没有心动。知道么,在你抱我在温暖的怀时我看穿了你的胸口,看见了你的五蕴皆空,良人。难怪摩诃迦叶尊者在灵山就赞叹你根器锋利通透。我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偷偷衔下自己的一根青丝,顺着呼吸悄悄送入你的心内。我看见它纤长柔韧,顺着你的气息幽灵般游走,从容纠缠。 当时,你没有发觉我诡异的笑容。 头顶凉飕飕的,我满头的长发散落一地,抛却了三千烦恼丝,惟留一根来系住你的心。方丈大师的声音如遥远的禅钟飘入我的耳膜,以后你不会再叫我真真了。佛萼,这就是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面色白皙,双眼冷漠。那些在我身上畏缩着游走、不敢稍做停留的胆怯目光,只能让我蔑视。里面的欲望肤浅苍白。良人,你的目光呢?你在看我,但是眼神已经穿越了我,空寂广漠。 但我看见那如针的发丝细细而锐利的刺痛,就在你心里。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原来她叫秦幻真。不过这没有意义。从今后,她就是我的师妹了,佛萼。唔,佛萼,一个别致的法名。 初九真是个反常的春日,居然没有下雨,我想。今天有很好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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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与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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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5 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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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机锋
(三)机锋 佛萼的来临使得如一潭古水般的禅寺投入了颗石子。听佛莽说,有不少同门师弟很是为佛萼神魂颠倒,甚至经都没有心念了,整天惦记着找借口路过她独居的禅房,或者与她没事搭话。据说好象有几个特别狂热的甚至偷偷给她写了情书,要求私下的约会。听了这些,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滑稽得很,同时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会这么痛快地收下这个女弟子。难道预料不到这些流言蜚语? 听佛莽说师父开始是不愿收的,推说她是女的难入空门。佛萼应声反驳道:“难道佛性也分男女吗?”师父语塞,又惊讶于她的灵慧,便答应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每天还是独自去树下坐禅,但是落在僧衣上的桃花日渐稀少——春天就要过去了。 十四,有风,天气微凉。 今天师父要开堂说法,早早就起身。 我到达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站得整齐,恭敬地站在佛堂前。师父也穿戴齐整,从方丈中走出。大家屏神静气,等待师父为数不多的几次开堂讲法。我站在人群的最后一排,忽然发觉佛萼没来。 正在这时候,我看见佛萼朝这里走来。人群里立刻有窃窃的私语,那些排列整齐的光头也有些紊乱,仿佛无形中被惊扰了似的。我猜他们大概在揣测佛萼会站到谁的旁边。 她却径直向前,走到大伙的面前,转过身,面朝我们。 师父走上了佛堂,但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佛萼的举止,没有阻拦的意思。 佛萼面对我们,朝阳洒在她的脸上身上,灿烂明艳。她目光直视我们,微微一笑,朗声说道:“收到一些同门的信,说是对我倾慕得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既然这样,那你就现在站出来拥抱我一下嘛!”人群里鸦雀无声。她站在我们面前,伸开双臂,胸膛挺拔,身段妖娆。灰色的僧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突然觉得她其实是傲然挺立于旷野,四周空无一人。我凝望着她,有些出神。在剃度后,佛萼只穿灰色的僧衣,一种黯淡萧索的颜色。今天却发现这种萧索使得站在面前的她更显得妖艳。如果有一种妩媚能从暗淡中来,现在就是了。 师父在讲堂上突然抚掌大笑,一边笑着一边说:“如是。如是。”然后,转身下堂去了。 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谁对佛萼心存绮念。 廿九,晴,天高云淡。 春天到秋天总是过得很快。佛萼自从那次在讲堂前要求公开示爱以后,同门都对她敬畏不已。一切流言蜚语都立刻消失了,禅寺重归平静。师父的反应已经告诉我们她其实是有多么通透的禅心。我不禁暗自佩服师父的眼光。 我依然还是每天到树下打坐,现在满我雪白僧衣的是枯黄的落叶,而不是娇艳的桃花。它们都是飘飞的红尘,无论是花还是叶。它们在我的身边随风而来,然后又随风而去。而我,依然端坐在这里。 我不愿象它们一样任意被外力摆布,永远沉溺在迷茫中。 起风了,落叶漫天飞舞,从我身边离去,没有留下任何到来的痕迹。它们的离去是多么轻易啊,虽然它们的到来也是如此的温柔。我把握不住它们,尽管那是一种绝然的美丽,我却不能留恋,只能保持自己寂然不动的心。 那么,胸口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疼痛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我依然没有抓住那根灰影模糊的针——它不仅尖锐,还很柔韧,让我想起了……对,让我想起了那个娇媚春日里,在师父剃刀下缓缓飘落的青丝。一根长长的青丝。 我长长地呼吸,静心听空旷树林里的天籁——这让我心空无一物,只要再透明一些,那根锐利柔软的灰色阴影就会无所遁形。 忽然,听见一阵豪爽嘹亮的笑声。这种笑声里面没有羁绊,没有恐惧,只有欢喜和自信。 我辨认出这是佛莽的声音。 心中跟着喜悦起来,看来佛莽猛然有所得了。 睁开眼,就看见佛莽昂首阔步走来,脸上满是笑容。 “师弟,刚才是你的笑声?”“是,师哥。”“为什么发笑?”我微笑着问他。 “刚刚站在山坡上,向前望去,看见天空高渺不可及,群山起伏到极远处,满山秋枫如血,突然发觉天地如此壮阔,我自己一点患得患失的苦苦执着渺小可笑,顿时心有所感,只觉满心自由,情不自禁大声笑了出来。”我暗自点头,这个佛莽,看起来好象性子粗豪,心思鲁钝,但是电光石火之间本心显露。自己虽然师父一向器重,被认为慧根深厚,却迟迟透不过心内那层若有若无的禅关……佛果,你还得苦参哪。 正在思忖的时候,一个灰影从山下娉婷走来。佛萼脸上笑盈盈的,说不出的娇媚,这是一种因为内心真正的快乐而来的娇媚,纯净没有渣滓。她在我们面前站定,依然微笑着说: “佛莽师哥,刚才我听见你的笑声了呢。你这一笑恐怕要声震三十里啊。”她的声音婉转清脆,说不出的好听。 佛莽自从上次见识到佛萼的厉害后,一直对她敬畏有加,听她这么说,憨厚地呵呵笑了起来。 佛萼语锋一转,突然问: “佛莽,什么是佛祖西来意?”佛莽闻言,立刻大喝一声,震耳欲聋。他周身似乎散发出无形的罡气,一阵狂风吹来,满地堆积的落叶猛然惊起,纷纷扬扬地被吹远了。 我不禁赞叹:佛莽这一喝神似当年的义玄禅师,如坐地狮子吼,把那些执着于思忖祖师西来意的知见统统喝断。佛萼虽然公认灵性聪慧,但这次恐怕是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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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与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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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5 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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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机锋(续)
佛萼却没有被他的猛然大喝所吓倒,依然笑吟吟地,甚至对我们扬了扬眉,眨了眨眼,秋波流转,神态妩媚之极。 佛莽愣住了。 我心里突然一闪,顿时省悟,不禁微笑着,对佛莽说:“师弟,这次机锋你输了。” 佛萼盈盈一笑间,用绝美柔媚的扬眉瞬目破了佛莽的金刚喝,我看着,突然心里透亮,顿时明白世间万有莫不是佛法,无论是威猛庄严亦或妖冶明艳。 忽然想起多年以前我抱着她过河时风月如霁的感觉。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去回想这个情景,不要去想她在安静如处子之中蕴藏的万种妖娆,这何尝不是一种畏惧,一种烦恼?是的,那些欲念来来去去,如海中的泡沫,如露如电,而我一直没有接近,只是远远地逃避,不断提醒自己那是虚幻。我知道自己是因为心底深处的害怕,害怕自己迷惑不能自拔。 原来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没有解脱过,因为我没有沉溺过。 如果不从海里经过,你又怎知那些泡沫不会迷惑你,而你可以不被它们迷惑? 自己如此钟爱在树下坐禅,何尝不是因为桃花零落和枯叶纷飞时那种妖媚温柔的美丽?一直极力在寻找心里那最后一丝烦恼,想彻底空了自己的心,这何尝不是一种执着一种妄念一种魔界?原来烦恼即菩提,不从烦恼中经过怎么能到达菩提的彼岸? 这么想着,五年来心中的不安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转过脸,微笑着看佛萼,淡淡地问她:“佛萼,是入佛界难,还是入魔界难?”她也笑了,悠悠地回答:“恐怕还是入魔界难,入佛界容易多了。”“哦?可是我们出家人修行,就是为了入佛界啊,有多少先辈大德修了一辈子都修不到,这还容易?相反,多少俗世凡人轻易就入了魔界,无法堪破啊。”“那是因为他们自己不知道。真正的入魔界是自知魔界而入。佛门子弟谁不是为了入佛界苦心修炼,对魔界却惟恐避之不及?虽说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皆有法身,可是又有几人能够诚实地面对天地万象呢?至道无难,惟嫌拣择。”我不再说话,心中愉悦地看着她。 她也在注视着我,眸子漆黑,和当年一样深不可测。她灰色的僧袍上是树影的班驳,有风吹过,宽大的衣袖便轻盈地飘动,显出身段完美的轮廓来。她就站在我前面,漫天飞扬的落叶中,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楚楚动人。我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慢慢展现一个笑容,一个只给我的微笑,里面的含义只有我们知道。 这个笑容妖娆,绝美,但是又很从容,仿佛她手上正拈着一朵莲花。 我静静地看着她,这次,我知道自己没有逃避到远处,而是全身心地凝视着她。 她看得懂我的眼神。 是的,我看得懂你的眼神。这么久了,我一直在等你这个眼神,良人。 我久久地注视坐在树下的你,看着你的笑容亲切,神情洞察。千年以来,你的这个样子一直如此让我眷恋,了然自信的目光中散发着不可抑制的漫不经心和随心所欲,好象在告诉我你的平和温柔完全是来自你的满不在乎。万物都是禅意都是佛法,也都是空。你的心凌驾于一切之上。 可我就是要你注视我,在意我。我要让你离不开我。我要让你堕落。 但是我知道你的智慧。 可我也有智慧,我知道如何收服你。 我要真正地诱惑你。 还记得我对自己发过的誓言么:我要让你堕落得心安理得。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诱惑。 我是妖娆的化身,不要忘记这点。我用妖娆破去了佛莽的金刚喝,也要用妖娆战胜你的智慧。其实,妖娆何尝不是一种智慧?谁能象我这样临风而立,不举手,不投足,眼波流转,尽得风月? 是的,良人,我要让你不迷惑,心甘情愿地沉溺。谁能说清这是昧还是不昧? 我不管。 我只要诱惑你。 秋天的景色总是很美的,尤其是今天,廿三,秋风萧瑟。我和佛萼一起看满山的秋色,一直到天色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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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与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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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5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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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绻绮
(四)绻绮 三十,夜,多云,有大风。 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 夜已经深了,我靠着墙壁,沉沉睡去。 自从在树下打坐以来,我似乎喜欢并且习惯斜倚着休息。 秦幻真出现在我面前。 她依然是满头黑发如瀑,定定地看着我,然后慢慢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我的脸。 为什么我会记得她是秦幻真?她应该是佛萼啊。 但是我一点都没有惊异。 “真真……”我喃喃地叫着。 窗户忽然洞开,秋风吹过,长长的黑发立刻飞舞起来,遮住了她白皙的脸庞,闪亮的眸子在黑发后面若隐若现。我怔怔地看呆了,那是一种让人心碎的凌乱的妩媚。 在这样一个暗夜里。 我满身大汗,猛然醒来。 四周是一片寂静的黑夜。 秋风在身边呜呜地吹着,仿佛天幻箫音。 然后我就看见那个灰色的影子飘到我面前,风姿绰约。 我看见她美丽的眼神,专注而绝望。长长的睫毛下,眸子在没有光的黑夜里如星星一般闪着微光,诱惑我的灵魂。是的,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深情妖娆的目光,仿佛是无数旖旎的青丝,将我捆绑起来。 “佛果……”她象风一样飘进我的怀里,双臂缠绕上我的脖颈,宽大的袖子滑落,我可以看见她的手臂纤细苍白。 她低低唤我的名,如同叹息一般,我可以感觉她的身体贴过来,玲珑有致。她的唇湿润柔软,轻轻贴上我灼热的双唇,这种沉醉般的妖娆让我心中迷茫一片。 我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心中喃喃地问自己:不思善,不思恶,这颗本心该如何? 既然要沉溺,就让我痛快地沉溺罢。 我一把揽住她的腰,那里纤细而柔软。 她轻轻解开带子,宽大的僧衣便在秋夜里随风飞舞,露出洁白完美的胴体。 我手臂一用力,她的身体就紧紧地靠了过来,肌肤光滑,起伏圆润。 我听见了她的呼吸。 如水一样的呼吸,慢慢淹没我。 我看见绵绵春雨中的自己抱着她。她吹气如兰,在我的脸颊略过。脚下溪水冰凉。 淹没就淹没罢,我对自己说。 寒冷的秋风中,我们的身体滚烫。 而她的僧衣猎猎作响。 我紧紧地贴在你的胸口,良人。那片宽厚和温暖是我千年以来的梦寐以求。 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睛?多想看看你的眸子,看看你是否会象我这样纯粹绝望地凝视你。你离我有多近呢…… 然后我就感到暴风雨的来临,而我象狂暴的大海中飘摇的一只小舟。 除了死死地抱住你的脖颈,我什么也不能做。 我已经被你震去所有的知见和执着。什么主宾,什么人境,统统都没有了,在你的暴风雨中,只有空。 甚至连空也没有了。 第一次进入这种境界。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界,佛界?魔界? 可我知道这是让我无尽欢喜的境界。 我听见你在唤我的名字,“真真”,是的,你在叫我“真真”,而不是佛萼。 喜欢听你这么叫我。 我快要沉溺了,良人,这种沉溺让我迷恋不舍。 终于明白,要你沉溺的时候我自己也在沉溺。我愿意。 良人,我要和你一起沉溺在这种境界中,管他是佛界是魔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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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与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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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5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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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绻绮 (续)
别离开我。 可是当风雨平息后该如何呢? 你过了魔界后会如何呢? 你还会在乎我吗还会眷恋我吗? 我忽然有了大恐惧。 这种恐惧让我在你的风雨中战栗不安。 良人,我很害怕。 我能感觉到我们的身体湿淋淋的。是的,本来我们就在被淹没。 可是现在我感觉自己的眼眶里也湿淋淋的。 我在流泪,良人,因为大恐惧而流泪。 我知道你要离开。 我不知道。 我不敢知道。 我死死地抱住你,可我还是很害怕。 你会离开我吗? 良人,我不敢问。 因为我不敢承担。 终于知道如何留住你,别忘记我的智慧。 我要永远的留在魔界里,也要让你永远地留在魔界里。 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吧? 是不是? 我逃离不了这个大海,也不要让你逃离这个大海。 这是我的智慧。 我决定了。 我死死地抱着你,把脸藏在你身后。 在你身后,我泪如泉涌。 然后我咬着自己的长发,在你的耳畔悄悄地笑着说了一些话。 其实我也没说什么,就是告诉了你我的来历和我这么些年来处心积虑要做的事情。 最后说,我做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 我一直没有睁开眼,直到她在我耳边盈盈地说出那些话。 很奇怪,佛萼说完我居然很平静,甚至没有愤怒。 我称呼她佛萼就说明我已经很平静了。 至少我必须平静。 佛萼其实并没有欺骗我,一切都是佛法。 她的智慧是,她的妖娆也是。 我本来就是为了到魔界的。我到了。而且没有被溺毙。 现在我要穿越魔界,对岸就是佛界。 临济义玄大师曾经说过:遇佛杀佛,遇祖杀祖。 既然过去了,就过去了。 不要留恋。 我懂得大师的意思,知道该怎么做。 三十,夜,大风,暴雨忽至。 我大喝一声,拿起禅席下的戒尺,用尽全力打在佛萼头上。 我还在她里面。 脑浆和鲜血溅满我赤裸的身体。 没有星光的暗夜里,可以听见我的一句轻诵: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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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与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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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5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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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佛裂
(五)佛裂 初一,凌晨,有大风,雨未停。 我身着雪白的僧衣,慢慢走向大殿。脚步沉稳。 一路上,不断回忆着小时候自己在岸边玩沙子,把它们捏成小小的佛像,可是水分一干,佛像就会裂开。 我拼命捏啊捏啊,一边哭一边捏。 我不要裂开。 可是我感觉自己在裂开,碎片不断地掉进大海里。 我不知道对岸还有多远,也许在到达以前自己已经完全破碎掉了。 统统沉入魔界。 我在拼命捏,一边捏一边爱着恨着悲伤着。 佛祖啊,居然有这样的爱恨这样的悲伤这样的绝望。它们从四面八方撕扯着我。我快抵御不住了。 我的眼眶干涸,脚步沉静。 我迈进了大殿,趺坐在佛像前。 我要离开这里。 阴森的大殿中,我沉默地端坐在佛像前,僧衣洁白如雪。 里面是我布满佛萼的鲜血和脑浆的肉身,很肮脏。 超脱这个肮脏的魔界,超脱欲念的撕扯。 超脱爱恨。 让我选择遗忘。 这是我肉身最后的意识。 在黎明前的黑暗过去的一刹那,我脱离了躯体。 我终于到了佛界。我想。 我在大殿之中漂浮,俯瞰宽广的大殿,在檀香中袅绕,想纵声大笑同时放声大哭。 佛祖,这是我的智慧和信心吗?这是我的根器锋利吗? 冥冥中,绝望的悲伤让我极度亢奋,觉得浑身充满力量。 没有什么我不能战胜。 我穿越了魔界,又亲手毁灭了魔界。 我是佛。 初一,阴,早晨风雨不歇。 佛莽第一个上堂,发现佛果趺坐在佛像前,大惊。 他在殿里大叫:“佛果师兄坐化了!佛果师兄坐化了!”方丈赶来。果然,佛果端坐在佛像前,面带微笑,苍白如纸,身躯冰冷。 这时候,佛像突然开口: “我已成佛,你们不必惊慌。”僧人大惊失色,转过脸看着殿中的佛像,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佛像继续微笑低眉垂首,开口: “你们不信,可以看——风停。雨歇。云开。”风停。 雨歇。 云开。 第一缕阳光照进大殿,落在我的脚下。 法力无边。 我端坐大殿中央,纵声大笑。笑声里充满疯狂。 方丈大师突然大喝一声。 仿佛半空突然响了个炸雷,一直劈入我的心内,顿时一片迷茫,张着嘴一动不动。 他用手在空中一扯,我感觉有什么从我心里通过嘴被他扯了出去。 所有的力量全部消失。 然后发现自己的元神象风干的沙子一样涣散。 茫然地抬起眼,最后的视野中,方丈大师的手上有一根长长的青丝。 立刻明白一切。 春雨中放下秦幻真时她诡异的笑容。 在桃花树下坐禅时那个尖锐柔韧的灰影。 这根长长的头发一直深埋于我的元神内,纠缠它,也维系它。 终于明白,我一直是魔。进入了佛身依然是魔。 那根发丝进入我的五蕴时就已注定。 可是,佛和魔又有什么分别?! 这次,我参不透了。 太累了。 到不了岸的。 我对支离破碎的自己说。 在分崩离析前,我看见她的眼睛。妖娆妩媚。在大海的下面望着我。 佛萼漆黑的眸子瞬间无限扩大,将我吞没。 一片黑暗。 佛像慢慢裂开,古老的檀木发出时而清脆时而低沉的吱吱嘎嘎声音。 刺耳诡异。 宋绍兴五年十一月一日凌晨,大风雨。成都府昭觉禅寺僧人佛果克勤在大殿坐化,佛像无故说话。后自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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