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中的故事——长大以后，我就成了你

母亲打来电话，说收到我寄回的相片了。聊天中，不经意提了一句“越来越像你爸了”。
   
大吃一惊，从小到大，我都希望自己长得像妈妈。说到像父亲，便会觉得不但继承了不优秀的容貌，连父亲的不拘小节、不讲卫生种种陋性也会基因一样耕种于内心的某个地方。

中学毕业那一年，我去街道的一个照相馆去冲洗相片，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仔细的看我相片，又抬头对着我研究，说“你是***的儿子吧？”回去我在家里说，照相馆的人认识你，爸。父亲嗯嗯了两下就忙别的事去了，母亲眨眨眼睛告诉我，那女人可是父亲的初恋情人呢。（后来被证实是真的）。父亲还有一件传说，说年轻时本来有可能去南京一个很有前途的单位工作，但因为得罪了村主任，被“限制”掉了。

 
我看过父亲年轻时候拍摄的照片，穿军装，眉宇间一道势不可挡的光芒。有时我就在想，那时候的他，一定也满怀梦想。生活啊，怎么就让一个精神的小伙子变成一个安于现状的平凡的小老头呢。

我不能忍受父亲那一代人所惯有的迷信权威，屈从现实的价值观，下意识的处处与之抵抗，试图让他认识到，他所认为的那些“意义”、“价值”，是多么容易就会被摧毁掉。

记得有一段时间，父亲参与族谱的编辑修订工作，那是一项浩如烟海的工程，父亲舍弃了所有的休息日与寒暑假，去外地调研采访，整理资料、阅读大量的文献，却因为利益关系引得那些愚蠢的族人在互相争吵。我哥哥实在看不过去，忍无可忍，冲到楼上去，把那族谱扔了下来，并试图烧毁。这种大快人心之事，居然被权威给镇压下去了。

  
父亲对纸质图书很崇敬，对其充满了神圣感。小时候，我在书房捧着一部莫名其妙的书在读，发现墙角一只小老鼠在闪来闪去的探脑袋，不动声色的就把厚重的书向老鼠掷了过去，得到父亲一顿骂，并且把书橱中的大部分书的损坏都归因为我的不珍惜。（若干年之后，我的一个在北京坚持考研的朋友要回杭州，对我说屋子里大部分书要搬回去很犯愁，我很不屑的瞅了一眼说：书？那不过是一堆纸片而以！）

 
还有一次，某个号称“中国当代作家陈列馆”的骗子机构，以我的某个幼稚得不像话的作品被该狗屁机构收藏为名，向作者索要所谓的“作品收藏证”和“获奖证书”工本费。这些足以毁坏我文学梦想的行径，父亲却信已为真。所幸我长大了，有了自己对意义的判断。虽然手执的是朱文式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极端信条。

  
偏执点看，我后来从事图书出版工作，也是源于对父亲“著书立说”情结的挑战。似乎我的种种职业行为，初衷就是为了对某些与父亲同样的人的所景仰的光辉人生堵气的表示不屑。

我那么做了，那个行业中，大家称“做书”。署名或者没署名的，凡我参与策划编辑工作出版的，如果都寄一份样书给父亲的话，立马就会占据他的一格书柜。没想到有的他还认真的阅读了，并指出了很多问题。我不但以我的方式讽刺着“书”，而且不废吹灰之力就把困扰他许久的职称论文给推荐发表到国家CN级期刊上去了，又利用同事正好组编一套少年儿童的百科的机会，给父亲冠名了丛书总主编。我这么做，好像可笑的只是想向他或者他们那一辈的人表达这些“名誉”的“无意义”。

  
等我意识到浪费了几年的光阴在所谓的“出版事业”上，并从中仓皇出逃时，才明白，我始终没有靠近他理想中的那个领域。很多年以来，我一直记得年少数时的一些细碎的场景：某辞书出版社出版的《中学生赠言集锦》选录了我发在校刊的几句赠言，样书寄来时，父亲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找我的名字的样子。还记得他把我所有发表的文字都会整理在一起……

父亲有一次来北京。我带着他走了一些路，他就向我描述他年轻时来北京的那些细节。他的北京火车站，他的北京大饭店，他的地铁，他的永定路，他的中关村……20多年之后，他的儿子走过的地方，是不是他曾经走过……

 
父亲是个教员，在职业选择上，我曾经两次违背他希望我报考师范院校的意愿，选择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专业莫名其妙的读了几年，又换了另外一个莫名其妙的专业读。在职业选择上，也是，一切都那么莫名其妙。和我一同成长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却都陆续成了光荣的人民教师。

  
在一次很多亲戚参加的晚宴上，已经成为父亲同事的表姐，唱了一首歌，《长大以后，我就成了你》，不知为什么，我很感动。我一直以为我在以自己的方式走出他的生活，离他的轨迹远远的。没想到我一直摆脱不掉父亲的影子。

 
有人说过，男人30岁以后，要对自己的脸负责。我对着镜子看了看，希望我老了时，会对自己的容貌感到满意，它曾经是父母所赐，又曾经是我自己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