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 言 与 幽 默

高越云

1 　　语言的魔力有时是连金钱都自叹弗如的，它能使黑变白、丑变美、错变对、卑贱变尊贵、失败变胜利，而且让人心悦诚服。 2 　　石在，火种是不会灭的；舌在，祸种也是不会灭的。 3 　　人类既然是进化到了非说什么不可的时候才产生了语言能力，难道我们今天不是可以责备许多人滥用了这一能力吗？ 4 　　心灵相通的一个困难是：当你已知道由于你的语言（包括形体语言）使人发生了误解，你的进一步解释只能加深误解。 5 　　商务──一家严肃的并非以商业牟利为宗旨的出版机构；人生──一家讲计划生育的刊物名称；未名湖──可是有几个湖比它更有名呢？ 6 　　"烂"单独看起来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引不起赞美的感觉，但当它与"灿"结合为"灿烂"一词时却变得多么辉煌。 7 　　上帝要使巴比伦塔造不成，不须切断原料供应，停发工资和奖金，更不须亲自大发雷霆，将其震毁，而只要使造塔的人们语言不通就足够了。 8 　　语言是理解之途，又是误解之途；是一条隔开我们的河，又是一座引渡我们的桥；语言把我们结合起来，又把我们分隔开来。 9 　　为了力量有时必须舍弃语言的规范，破格的思想需要破格的语言形式。 10 　　每发表一篇文章，每发表一通言论，都可能是给自己加上一个包袱，因为，为了维持自尊和自信，为了维护自己人格的完整性和行动的连续性，我们总是习惯于把自己做过的事都看作是对的。所以，我很怀疑，有时"信念"和"信仰"不过是一种不自觉的惰性，是一种对自己过去的肯定和一种赖以继续存在的生活方式。而没有这种因袭的重负正是青年的一个突出优点。 11 　　语言的力量，从我们如此重视别人对我们的看法可以略见一斑。 12 　　说话是一种奢侈，我们为它付出的代价是昂贵的。 13 　　如果人们有耐心倾听，这世界上就会少许多纷争。 14 　　意义最丰富而形式最简单的词大概就是感叹词了。我觉得人的语言最早是从感叹词发展起来的，直至今天，感叹词仍保持着某种可贵的原始性：即在最简单的形式中所包含的语义的不确定性、敞开性和丰富性。对此，我们只要想想一个"啊"字可以包含多种意义。 15 　　不仅要看说了什么，还要看是怎么说出来的，后者甚至更重要。内容是永恒的，形式是时代的；因而，对于作为有限的时空存在的人，形式是更为重要的。 16 　　我们不会细想"天安门"的字义，直到我们有一天听人提到"地安门"。我们往往只是在初次接触一个词时才细究其含义，可是大量的词初次接触是在我们的童年。我们那时就把它们一古脑儿都接受下来了，直到现在。 17 　　语言的魔力──把"我们输了"的说法换成"他们赢了"，甚至进而换成"他们没输"，同样是说实话，却能产生不同的效果。 18 　　《康定情歌》从"跑马溜溜的山上，有一朵溜溜的云"一直到"溜溜的"姑娘、小伙和"溜溜的"求，可能用许多形容词都不如这一个"溜溜的"，它不仅简洁，还给人以一种新鲜有力的直感。我们现在有了许多表示各种迥异或微殊的意义的词汇，但偶尔笼统地来一下"溜溜的"也自有其魅力。19 　　沉默。沉默意味着力量。中国电影里的英雄好汉总是说话太多。沉默。但有时对于明显的侮辱呢，是出拳还是走开？可无论如何要极其吝啬语言。 20 　　一个再内向的人也有非常想向别人启开心扉的时候；有时只要一两句话，门就开了，但我们常常并不知道这句话是"芝麻"、"大豆"还是"燕麦"。 21 　　"美"字看来确实很美，"笑"字真的在对我笑。

伊犁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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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越云

22 　　人们用得最滥的还是虚词，人们很轻易地说："因为……"，"所以……"，而其实这"因为"并不"因为"，"所以"并不"所以"。在没有因果联系的地方不知怎么有人竟看到了因果的必然联系，我们相信因果联系的秘密可能就隐藏在我们所用的词汇里，只要我们那活着的语言库里还保存着这一类词汇或词组。只要还有"必然"一词，就会有对于必然性的崇拜。 23 　　我越来越喜欢用"大概"、"也许"、"可能"，我发觉很难说"是"或"有"，更难用"当然"和"肯定"。我用这些词也往往是在一种修辞的意义上来使用的。如果人们把这些词的使用都看成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段或难以避免的表达方式，那可能会好得多。 24 　　老鼠惹人讨厌，松鼠却讨人喜欢。 25 　　无人能够用语言报告他自己的诞生和死亡。 26 　　你凝视过那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的信件吗？秘密就隔着一层薄纸。那里面是什么呢？可能是临死者的诀别，可能是疯狂的爱情，可能是抑制不住要与人分享的快乐，也可能是浓缩在几个简单的字里的痛苦；可能是用红笔表示的绝交，可能是向朋友摇曳的小枝，最多的可能是琐碎的家常，也偶尔会有谈玄论道；可能是第一次如急流奔泻似的坦白，也可能是道貌岸然的训导；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恐吓，还可能是诽谤；可能是怯生生的请教，也可能是冷淡而有礼的拒绝。 　　秘密，就隔着一层薄纸。而在信封上，却都尽量规规矩矩地写着姓名、地址、以使信到达发信人愿意它到的人手中。 　　我想说，这也就是我和你，我走向你，走向一个个你的道路──一个发信者和一个收信者，一个我和一个你相通的道路。在规规矩矩的信封里，装着各种各样在我心里发酵过的、不那么规矩的情感和思想。 27 　　幽默不仅是一种性格，一种心情，一种创作风格，而主要是一种生活的方式，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幽默有时是一种我们难以企及的东西。 28 　　在各种颜色的幽默中，我最喜欢黑色。亮色的幽默近于滑稽，玫瑰色的让人生疑，灰色的又不够纯粹。 29 　　黑色幽默──幽默对于黑色的人是福音，黑色对于幽默的人是清醒剂。 30 　　"笑是人类一种伟大的禀赋。" 　　能使别人笑是不容易的。 　　自己笑不起来，却依然能使别人笑就不仅不容易，而且是极其伟大和高尚的。 31 　　幽默是相与的。一个幽默的人来到不幽默的国度中同样话如嚼蜡起来。 32 　　幽默使人产生一种美感。我理解了，我感到美；我说出来，我也感到美。在愤怒的时候呢，也许它还有一种使事情尖锐化而又不卑下，使事情明朗化而又不庸俗的力量。 33 　　幽默最深的根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