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ank you
上午一有空就到这看看,谢谢黛琳2002又小小满足了我一次。十九
九月二十二号星期日是中秋节。我和妈两个人难得地在一起过了这个节。要不是妈生病
住院,我还不能这么明正言顺地同妈在一起,过上这么一个实在是算不了什么节的中秋节。
自从再婚以后,每到年三十先生和妈吃过年夜饭,就把妈一个人撂下,陪先生到他那边
去住。
也设想过妈和我一起到先生那边去,或先生在我们这里留下来。可是妈不肯到一个她觉
得不方便的地方去和我团聚,先生也不愿意在一个他觉得不方便的地方留下来,我又不能劈
做两半。
最后还是自己的妈做出牺牲:“你还是跟他到那边去吧。”
我只好陪着先生走了。并且自欺欺人的想,反正大年初一一早我就会赶回妈这边来;好
在妈对电视台的春节晚会还有兴趣……她该不会太寂寞吧?
我想妈懂得我的心,就是我不在她身边,她也知道我爱她胜过他人。
我终日为他人着想,却很少为自己的妈着想,老是觉得“来得及,来得及”,妈的日子
还长着呢,好像妈会永远伴随着我……我甚至荒谬地觉得,妈还年轻着呢。虽然我知道谁也
不会永远活着,但轮到妈身上却无法具体化。
所谓的为他人着想,不过是牺牲自己的妈,为自己经营一个无可挑剔的口碑。我现在甚
至怀疑起一切能为他人牺牲自己亲人的人。
可是妈先走了,想到那许多本可以给妈无限慰藉,欢愉的、和妈单独相处的时光却被我
白白地丢弃了,那悔恨对我的折磨是永远平息不了的。
更多的时候,我会怀疑起来,万一我想错了,万一妈不懂得我的心呢?我不敢想下去了。
我甚至想到鲁迅先生写的“阿Q”。在强者面前微笑,在弱者面前逞强的势力、自私。
妈虽不是弱者,却因爱而弱。在这人世间,谁爱得更多,谁就必不可免地成为弱者,受
到伤害。
每逢佳节倍伤情,可能是我和妈的一个源远流长、根深蒂固的情结。
本来人丁就不兴旺,更没有三亲六故地往来。从幼年起,就跟着妈住她任教的小学单身
宿舍。在食堂开伙,连正经的炉灶都没有一套。馋极了眼,妈就用搪瓷缸子做点浑腥给我解
解馋。一到年节,看着万家灯火,就会倍感那多盏灯火里没有一盏属于我们的凄凉。我们那
个家就更显得家不成家。少不更事的我还体味不深,就是苦了妈了。
渐渐地就不再枉存,或说是妄存过节的想头,不管人家怎样地热闹,我们则关起门来,
早早上床、悄悄睡觉。
后来发展到三口人的三世同堂,还有了带厨房厕所的单元房,像个家的样子了,也有了
过节的兴头。可是,自从那年节真正的彩头、第一代人的心尖、第三代人唐棣出国以后,又
剩下了两口。这比没有过三口人的鼎盛时光更让妈伤情。而我再婚以后,一到年节,简直连
两口都不口了。妈一个人守着普天同庆、鞭炮齐鸣的年夜该是什么滋味?!
我陪着先生走是走了,可心里连自己也不知道地就给后来埋下许多解不开的情结。凡是
妈为我做过的、牺牲过的一切,在她走后都无限地弥漫开来,罩着我的日子。切,在她走后
都无限地弥漫开来,罩着我的日子。
※ ※ ※
九月二十三号,星期一。
吃过晚饭,理发师来给妈做术前的备皮。
我坐在灯的暗影下,看理发师给妈理去她从前世带到今世那千丝万缕的烦恼。不免想
到,理去这千丝万缕的烦恼,手术前的事就全部结束了。好像所有的事也都跟着一了百了
了。这景象何等的惨淡。
我示意理发师,妈脑后还有一缕没有理掉的头发。理发师说,明天清早他还要再给妈刮
一次头皮。
从此以后到她去世,妈再也没有照过镜子。
理完发以后,妈赶紧把前几天一再催我给她买的帽子戴上,我知道她不喜欢这种帽子,
可是眼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帽子了,好在不会用上很久她的头发就长出来了。
她问我:“是不是很像你老爷了?”
我说:“是。”
她说:“真糟糕。”
见过我们三代人的朋友都说,妈是我们三代人中间最漂亮的一个。所以我和唐棣老是埋
怨妈:“瞧您嫁了那么一人,把我们都拐带丑了。”
妈听了不但不气,还显出受用的样子。
妈的漂亮是经得住考验的。一般人上了年纪就没法看了,可妈即使到了八十岁的高龄,
眉还是眉,眼还是眼。嘴唇红润、皮肤细腻、鼻梁高耸。好些人问过妈:“您的眉毛怎么那
么长,不是画的吧?”
或:“您擦口红了吧?”
一想到妈那么漂亮的一个人,没等头发长出来就光着脑袋去了,我就为她委曲的掉泪。
我想她直到去世再也不照镜子,可能是想为自己保持一个完美的自己吧。
理发师走后我把折叠床打开,我和她的病床并排放在一起。我们躺下以后,我像往常一
样拉着她的手,往往她就这样地睡着了。
这天晚上,我以为她一定睡不好。过去芝麻大的小事都可能让她彻夜不眠。
可是她的手,很快就从我的手里滑出去了。她睡着了,而且睡的很沉。
明天妈就要进手术室了。
可是妈再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一句也没有。
这是一个空白的夜。
我和她之间的一切,似乎都在她交待后事的那个晚上,被她义无反顾地结束了。我觉
得,我那连接在妈身上的脐带,这时才真正地切断了。
我为她能安然地睡去松了一口气,也为她已经能这样淡然地对待生死、对待也许是和我
的永诀而黯然神伤。
她还是妈,可又好像不是妈了。
人到一定时辰,难道都会这样吗?
我尽力克制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我怕一想,我的决心就崩溃了。这对妈好,还是不好?
我只好硬着头皮挺下去了。这对妈好,还是不好?
我猜妈也犹豫过,也曾想要改变过主意。可她是个好强的人,从不干那出而反而的事,
医院和大夫都做好了手术的准备,她若中途变卦,不就白白折腾了医院和大夫吗?
我既然是她的女儿,所谓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又何当没有这种考虑呢?
那时她要是有一点表示,我立刻就会改变主意。可是妈一点这样的暗示也没有,矢口不
再提手术的事。
为此,妈就把命都搭进去了。
二十
九月二十四号,星期二。清晨五点多钟的时候,妈坐起来了。我问她:“您要干嘛?”
她说:“我要收拾、收拾行李,准备上路了。”
我心里一惊,觉得这话很不吉利。便对她说:“您上什么路!您是去做手术,什么东西
也不用带。”
她才又躺下了,像个幼小的、听话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理发师又来给妈净了一次头皮,留在妈脑后的那一缕头发也就最后地消失
了。
七点多钟,那个姓周的护士来给妈插道尿管。我看见消毒包有两根道尿管,就对护士
说:“请给我妈插一根细的。”
因为有过插道尿管的经验,知道插细的要比插粗的痛苦少一点。可惜我只有这点经验,
我要是能有更多的经验,妈就可以少受很多罪了。或我要是能把妈将要经受的一切先经受一
遍,也就知道哪些事该怎么做,而不会留下那许多的遗恨。插过道尿管之后,给妈打了一针
镇静剂。不论插道尿管或是打镇静剂,妈都很安静。直到进手术室,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
我又把妈满口的假牙摘下,包好。七点四十五分,手术室的护士就推着车来接人了。我一个
人无法把妈抱上推车,只好求助于那些像我一样陪床的男士。
然后我一个人推着车向电梯走去。这情景可以说是罕见。哪一个去手术的病人,不是前
呼后拥在满堂亲属,或是机关领导、同事的中间?
有两个病人的陪床家属动了恻隐之心,不但送我一兜食品和饮料,以备手术时间过长我
在手术室外饮用,还帮我推车。
我看了看那一兜有备无患的食品,才明白我是多么没有打这种仗的经验。可是我不明
白,这种时候人们还会有饥渴之感吗?
可我那时谁也不需要,我只想单独和妈在一起。此时此刻,只有我和她。
不论在这之前我考虑了多少,事到临头,还是觉得手忙脚乱,心里没底,什么也没准备
好,可就是再给我多少时间,我照样会感到没有准备好,照样会感到:为什么这样匆忙?
不过,我要准备的是什么呢?
又“什么”是这样的匆忙?
似乎有一种我不能理喻的力量,将我一分为二、又将我合而为一。那一个我、看着这一
个我,这一个我、看着那一个我。谁也帮不了谁,谁也救不了谁,谁都觉得谁不是真的。
唯一正常的感觉是我的心在慌乱地跳着。
※ ※ ※
我一面推着车一面对妈微笑着。一再对她说:“别担心,您最喜欢的甲大夫会一直守在
您身边。”明明是危机四伏,为什么我却要满脸堆笑地这样说?那可不就像骗妈去死一样?
我还自以为是地叮嘱她:“如果感到有些痛,尽量忍住。可不要喊,一喊大夫也许就慌
神了,那对手术不利。万一大夫以为您忍受不了,再给您加麻醉药就不好了。”
我不知世上有无探测眼底神色的仪器?如果有,我相信这时我眼底深处,一定让人惨不
忍睹。
到了手术室门口,手术室的护士就接过了我手里的推车,车子很快就拐进去了。当推车
就要从我的视野里消失的时候,我鼓足力气发出信心十足、但愿妈听了也会信心大增的喊
叫:“妈,您放心。”
可听上去却是那么有气无力,像从远处传来的、一个回声的、飘浮的尾音。
妈没有回答,手术室的门跟着就关上了。我的眼泪一涌而出,就剩下了我自己,我还有
什么可顾忌的?
手术室外两个和我同样角色的女人,好意走上前来劝慰我:“没事,没事。”
但愿妈能借上她们的吉言。可是有事没事全看上帝的旨意了。
我潜下心来祈祷。
妈进手术室不久,瑞芳就到了。她是特意来陪我的。那天要帮忙的朋友还有几个,我想
来想去,还是请了瑞芳。她是儿女双全、家庭和睦的有福之人,我希望妈能借上她的福气,
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关。
手术期间,承蒙手术室文学爱好者郭小明大夫的关照,我和瑞芳可以进入手术室的大夫
休息室里等候消息。
郭小明大夫本不上妈那台手术,可是每到关键时刻,就来报一次平安。“对病人家属来
说,早一分钟知道手术安全也是好的。”她说。
幸亏瑞芳来了。我总不能撂着瑞芳自己愣怔,便和她拉些家常挨时光。一拉家常,人就
不得不回到实际生活之中。
没想到罗主任请出了全国两个最好的麻醉师之一、天坛医院的麻醉室主任王恩贞给妈做
的麻醉。
那就是如虎添翼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一个多小时就做完了,几乎没有出血。我曾对大夫说,万一需要输
血,千万别输血库里的血,输我的。我怕血库里的血不干净,再给妈传染上别的病。
因为要动手术,给妈测了血型,这才发现妈也是0型血。
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几遍:“咱们家都是0型血。”
自言自语。
她在慢慢地咀嚼这份验证。这种咀嚼显然让她深感慰藉。她总算找到一些可以和她引以
自豪的女儿、外孙女的相提并论之处,以及再有多少次也不嫌多的、我们的确是她的骨血的
验证。
像我暗中祈祷的那样,瘤子很软。只用管子吸就把瘤子吸出来了,免除了用手术刀刮可
能出现的险情。
当郭小明大夫前来告诉我们,手术顺利结束的时候,瑞芳高兴地哭了。而我却感到懵
懂:这是真的吗?
※ ※ ※
我至今记得罗主任从手术室出来后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他的白外套敞开着,行走间一
路飘拂着掩盖不住的喜兴,眉宇间也漾溢着手术成功的自得。
一个八十老人的手术,毕竟是外科手术的禁忌。
妈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神智是清楚的,眼睛是张开的。我急不可待地问妈:“您看得
见我吗?”
她点点头。眼睛里满是对她还能生还、还能看到已经告别过的这个世界的感激和难以置
信,以及生怕一不小心、眼前的一切转眼就会消失的谨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她的眼睛看上去清澈多了。不像手术前那样混混浊浊、老
泪涟涟。眼睛周围那一圈暗紫色的红晕也淡下去了。虽然大夫说过,只要对视神经的压迫一
解除,视力马上就能恢复。一但这种情况真的出现,还是不能不让人感到喜出望外。但是她
的眼睛里却凭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魂未定的神色。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我们回到了病房。这次是病房里的护士,和隔壁陪床的小伙子把妈
从手术室的推车上抬上病床的。我不敢碰妈,老怕碰伤了术后的她。
当时就来了特护,不过她没做什么,因为妈一直在昏睡。
二十
九月二十四号,星期二。清晨五点多钟的时候,妈坐起来了。我问她:“您要干嘛?”
她说:“我要收拾、收拾行李,准备上路了。”
我心里一惊,觉得这话很不吉利。便对她说:“您上什么路!您是去做手术,什么东西
也不用带。”
她才又躺下了,像个幼小的、听话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理发师又来给妈净了一次头皮,留在妈脑后的那一缕头发也就最后地消失
了。
七点多钟,那个姓周的护士来给妈插道尿管。我看见消毒包有两根道尿管,就对护士
说:“请给我妈插一根细的。”
因为有过插道尿管的经验,知道插细的要比插粗的痛苦少一点。可惜我只有这点经验,
我要是能有更多的经验,妈就可以少受很多罪了。或我要是能把妈将要经受的一切先经受一
遍,也就知道哪些事该怎么做,而不会留下那许多的遗恨。插过道尿管之后,给妈打了一针
镇静剂。不论插道尿管或是打镇静剂,妈都很安静。直到进手术室,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
我又把妈满口的假牙摘下,包好。七点四十五分,手术室的护士就推着车来接人了。我一个
人无法把妈抱上推车,只好求助于那些像我一样陪床的男士。
然后我一个人推着车向电梯走去。这情景可以说是罕见。哪一个去手术的病人,不是前
呼后拥在满堂亲属,或是机关领导、同事的中间?
有两个病人的陪床家属动了恻隐之心,不但送我一兜食品和饮料,以备手术时间过长我
在手术室外饮用,还帮我推车。
我看了看那一兜有备无患的食品,才明白我是多么没有打这种仗的经验。可是我不明
白,这种时候人们还会有饥渴之感吗?
可我那时谁也不需要,我只想单独和妈在一起。此时此刻,只有我和她。
不论在这之前我考虑了多少,事到临头,还是觉得手忙脚乱,心里没底,什么也没准备
好,可就是再给我多少时间,我照样会感到没有准备好,照样会感到:为什么这样匆忙?
不过,我要准备的是什么呢?
又“什么”是这样的匆忙?
似乎有一种我不能理喻的力量,将我一分为二、又将我合而为一。那一个我、看着这一
个我,这一个我、看着那一个我。谁也帮不了谁,谁也救不了谁,谁都觉得谁不是真的。
唯一正常的感觉是我的心在慌乱地跳着。
※ ※ ※
我一面推着车一面对妈微笑着。一再对她说:“别担心,您最喜欢的甲大夫会一直守在
您身边。”明明是危机四伏,为什么我却要满脸堆笑地这样说?那可不就像骗妈去死一样?
我还自以为是地叮嘱她:“如果感到有些痛,尽量忍住。可不要喊,一喊大夫也许就慌
神了,那对手术不利。万一大夫以为您忍受不了,再给您加麻醉药就不好了。”
我不知世上有无探测眼底神色的仪器?如果有,我相信这时我眼底深处,一定让人惨不
忍睹。
到了手术室门口,手术室的护士就接过了我手里的推车,车子很快就拐进去了。当推车
就要从我的视野里消失的时候,我鼓足力气发出信心十足、但愿妈听了也会信心大增的喊
叫:“妈,您放心。”
可听上去却是那么有气无力,像从远处传来的、一个回声的、飘浮的尾音。
妈没有回答,手术室的门跟着就关上了。我的眼泪一涌而出,就剩下了我自己,我还有
什么可顾忌的?
手术室外两个和我同样角色的女人,好意走上前来劝慰我:“没事,没事。”
但愿妈能借上她们的吉言。可是有事没事全看上帝的旨意了。
我潜下心来祈祷。
妈进手术室不久,瑞芳就到了。她是特意来陪我的。那天要帮忙的朋友还有几个,我想
来想去,还是请了瑞芳。她是儿女双全、家庭和睦的有福之人,我希望妈能借上她的福气,
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关。
手术期间,承蒙手术室文学爱好者郭小明大夫的关照,我和瑞芳可以进入手术室的大夫
休息室里等候消息。
郭小明大夫本不上妈那台手术,可是每到关键时刻,就来报一次平安。“对病人家属来
说,早一分钟知道手术安全也是好的。”她说。
幸亏瑞芳来了。我总不能撂着瑞芳自己愣怔,便和她拉些家常挨时光。一拉家常,人就
不得不回到实际生活之中。
没想到罗主任请出了全国两个最好的麻醉师之一、天坛医院的麻醉室主任王恩贞给妈做
的麻醉。
那就是如虎添翼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一个多小时就做完了,几乎没有出血。我曾对大夫说,万一需要输
血,千万别输血库里的血,输我的。我怕血库里的血不干净,再给妈传染上别的病。
因为要动手术,给妈测了血型,这才发现妈也是0型血。
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几遍:“咱们家都是0型血。”
自言自语。
她在慢慢地咀嚼这份验证。这种咀嚼显然让她深感慰藉。她总算找到一些可以和她引以
自豪的女儿、外孙女的相提并论之处,以及再有多少次也不嫌多的、我们的确是她的骨血的
验证。
像我暗中祈祷的那样,瘤子很软。只用管子吸就把瘤子吸出来了,免除了用手术刀刮可
能出现的险情。
当郭小明大夫前来告诉我们,手术顺利结束的时候,瑞芳高兴地哭了。而我却感到懵
懂:这是真的吗?
※ ※ ※
我至今记得罗主任从手术室出来后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他的白外套敞开着,行走间一
路飘拂着掩盖不住的喜兴,眉宇间也漾溢着手术成功的自得。
一个八十老人的手术,毕竟是外科手术的禁忌。
妈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神智是清楚的,眼睛是张开的。我急不可待地问妈:“您看得
见我吗?”
她点点头。眼睛里满是对她还能生还、还能看到已经告别过的这个世界的感激和难以置
信,以及生怕一不小心、眼前的一切转眼就会消失的谨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她的眼睛看上去清澈多了。不像手术前那样混混浊浊、老
泪涟涟。眼睛周围那一圈暗紫色的红晕也淡下去了。虽然大夫说过,只要对视神经的压迫一
解除,视力马上就能恢复。一但这种情况真的出现,还是不能不让人感到喜出望外。但是她
的眼睛里却凭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魂未定的神色。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我们回到了病房。这次是病房里的护士,和隔壁陪床的小伙子把妈
从手术室的推车上抬上病床的。我不敢碰妈,老怕碰伤了术后的她。
当时就来了特护,不过她没做什么,因为妈一直在昏睡。
二十一
妈的刀口没有全部缝上,头上还留有一个连接塑料袋的排液孔,用以排除术后脑中的积液。我看了又看那个已然接收了半袋鲜红积液的塑料袋,心里想,怎么一下子就是半口袋
了?虽说需要排除积液,可这样流下去行吗?接着就避开自己的眼睛,不忍、也不敢多看那
个接收积液的塑料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从妈体内流出的积液,在我看来就是妈的血。我身
体里流动着的不正是它么,当时真有一种难言的切肤之痛。
妈躺下不久,罗主任就来查房了。他立刻把放在枕下的塑料袋挪到枕上,说:“口袋的
位置不能太低,否则积液就排出的太多了。”
我想我大概有点特异功能,凡是让我心里一蹩扭的事,最后一定有问题。
罗主任还提醒我把手术前给妈摘下的假牙戴好。
把妈安顿好以后,我就开始给妈服用“片仔癀”。手术前胡容给了一丸,我又托她买了
两丸。每丸分五次服用,一日三次。胡容介绍说,她做乳腺癌切除手术后,吃的就是这种
药。对惊厥、痛疼、发炎、感染等症状有相当大的抑制作用。
不过服了两丸之后妈就说:“那个药还别吃了吧。”她这样说,想必有她的切身体会,
便马上给她停服了。
但我觉得这药可能不错,妈吃了它,排出很多膜状的、韧性很强的东西。我猜想那可能
都是妈多年便结,沉积在肠壁上的有害物质。
下午先生来医院告知,唐棣的汇款已到,和先生商议后,决定立即将支票所有权转让他
人,以期尽快兑换到现钞。
晚上,被称为医院的“王牌护士”来值特护的班。我初到医院就了解了她的能力,早已
私下和她约谈,也特别向护士长提出请她特护的要求。见她能在妈手术后的第一个晚上值
班,放心多了。妈还在昏睡之中,一夜平安无事。就是双手老在胸前缓缓地,不停地绕着圈
子,双脚也在被子里乱蹬乱踹。我们怕她乱抓手背上的输液针头,不断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按
她乱动的手,最后只好把她的手用绷带固定在床栏上。可她还是蹬掉了脚背上的输液针头,
也拧下了手背上的针头,蹭得被单上都是血。幸亏特护的技艺高超,没让妈受什么痛苦又把
针头扎进了静脉血管。
仅仅为了这个,除去规定的酬劳我又多加给她一百块钱。
妈的血管本来就细,特别肘关节内侧,正是静脉注射的常规部位。年轻时做静脉注射就
很不容易,上了年纪血管发脆以后做起来就更难了。常常会把静脉血管扎穿,注射的部位就
会红肿瘀血。
刚进医院的时候,周护士给妈做静脉注射,在肘关节内侧找不到清楚的血管,只好改用
手背上血管,但还是扎穿了。妈的手背不但肿起很高,还大面积地瘀血。当时我不在医院,
事后隔壁陪床的大姐相当郑重地提醒我注意。
我明白那位大姐的好意,可是我没敢追询,这是经验使然。这种无关宏旨的事如果件件
纠缠起来,到头来还是妈身受其害。何况周护士还有些内疚,以后再来发药、量体温、打针
什么的,总是找些话来搭讪。
都以为妈受病的影响,糊里糊涂地分不清什么,护士们对妈说话,难免像对弱智儿童。
有一次周护士也这样问妈:“你还认识我吗?”
妈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等周护士走了以后妈就爆了个冷门:“我还能不认识她!”
反过来说,要是我的手臂被人扎成这个样子,不管后果如何,妈非先就这件事情表个态
不可。
妈比我有主意。一九八七年患黄胆性肝炎住院的时候,每天都要输液。护士总是拖到十
点以后才给她输,每每到了吃中饭的时候还输不完,她就没法起来打饭。而我一般下午才
到,她不得不经常麻烦病友,为此妈要求护士提前给她输液,以便赶在午饭前输完。
护士不理会她的要求,她就来了个绝食,这才引起护士长的注意,不但提前了输液的时
间,态度也好多了。
※ ※ ※
妈手背上的大块瘀血,是不是早就预示她的凝血机制不够健全?我那时要是能预见这个
信号带来的后果,就不会同意手术了。
※ ※ ※
所谓特护,并不是医院里专有一批干这个事情的人,而是护士们的第二职业,全靠自己
挤时间干。白天不能耽误正常工作,晚上还要值特护的班,几乎是三十六小时连轴转,人是
很辛苦的。
我们这位特护虽然不断冲盹,但都能及时清醒过来,给妈量体温、量脉搏、查看各方面
的体症。尽管查下来的情况都很正常,我还是一点不敢懈怠,眼睛连眨也不敢眨地注视着妈
的动静。
按理有了特护,我就可以大撒手了。可我觉得让她服侍妈的大小解总是不妥,还是由我
亲自动手为好。
感谢每个进来看的人。。。
愿你们和黛琳都快乐每一天。。一篇值得用来省身的文章。。。
二十二
我们这位特护虽然不断冲盹,但都能及时清醒过来,给妈量体温、量脉搏、查看各方面
的体症。尽管查下来的情况都很正常,我还是一点不敢懈怠,眼睛连眨也不敢眨地注视着妈
的动静。
按理有了特护,我就可以大撒手了。可我觉得让她服侍妈的大小解总是不妥,还是由我
亲自动手为好。
按照妈的脾气,我本以为她会拒绝他人、包括我在这方面的服务,没想到她什么异议也
没有。大概到了这种身不由己的地步,也只好听人摆布了。
这一夜算平安地过去了。特护交班以前,说是要给妈换上干净的被单,因为被单上粘了
不少妈的血。我问妈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换,她说妈用不着起来。只见她一个人把妈翻过来又
翻过去的就把被单换好了。真不愧“王牌护士”之称。那个早晨,是我记忆中一个非常明媚
的早晨。九月二十五号换了一个特护,不可能老是“王牌”一个人盯着,她还有她的本职工
作。下午,我发现连接道尿管的口袋里尿量很少,心里一惊,以为妈的肾功能出了问题。后
来才发现是妈把道尿管蹬下来了,漏了一床的尿。我知道这个特护是外院来进修的护士,怕
是做不了什么主的,只好先在床上铺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上再垫上厚布垫,不过妈还是等于
睡在尿坑里了。
这个晚上,妈的两双手还是像绕毛线似的在胸前绕来绕去,我们又用绷带把她的手固定
在床栏杆上。迷蒙中妈也曾想把手从绷带里挣出来,但我们总是给她绑了又绑。
这一夜,也算平安地过去了。
九月二十六号,星期四。白天没有给我们安排特护,护士长说抽不出人。完全由我这个
没有一点医学常识的人顶班。白天还好说,大夫护士全在病房。到了晚上怎么办?护士站又
只有一个值班护士。我一再请求护士长晚上给我们安排一个特护。
这天,妈的神智渐渐地恢复过来。我问她头疼不疼?她说不疼。又问她头晕不晕?她说
不晕。又不断伸出手指考问她:“这是几个手指?”妈都能做出正确的回答。妈就不只是高
兴,而是兴奋了。虽然她不说什么,我却看得出来。
比如手术后本应多睡,就是她自己不想睡,她那经过大手术的身体也会自然调节她的睡
眠。
可她居然就睁着眼睛。她是舍不得睡呀,那等于是死而复生的体味她一分钟也不想放
过,更何况她做的本是别一番准备。
※ ※ ※
晚上,“王牌护士”又来护理妈了。
幸亏是她来了。
我立刻告诉她妈睡在尿坑里的事。她马上就找来干燥的褥子和干净的床单,甚至还有被
套、枕套。为了大换卧具,我们把妈从床上抱起来,让她靠坐在太师椅上。这时我才看出这
次手术对妈的影响之大。她力不能支地瘫靠在椅背上,颈子软软地歪着,全身都显出在种种
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中,将一切丧失殆尽后的了无生气、颓唐和烦恼。
待卧具换完之后,妈才又睡在了一个舒适的床上。
由于前两夜都平安无事,我想第三夜更会向好的方面发展,何况还有“王牌”特护,十
一点多钟的时候,我把折叠床撑在阳台上,想要休息一会儿。
我很快就被惊醒了。
妈不安地折腾起来。
持护又是给她量血压,又是给她量脉搏。我紧张地查看妈的全身,发现妈的刀口出血
了,而且越出越多,把包扎在头上的绷带都湿透了,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特护,她赶紧把值
夜班的王集生大夫找来,王大夫打开头上的绷带,我看见妈左半边刀口对接得很好,缝得很
光滑,针脚很小也很匀称。不过两天半的时间,已经长牢了,果然如妈所说:“我的皮子可
合了,很容易长上。”
这半边刀口是Y大夫缝的。
右半边的刀口不但没有对接好,缝得也很马虎,以致刀口两边的头皮向外翻着。鲜血正
是从这里的每一个针眼往外直冒。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吓得两腿发软,趴在床栏上哭了
起来。
这半边刀口是Y大夫缝的。
王集生大夫只好又在妈右半边的伤口上补缝了几针。
如果说妈最后是因为凝血机制的紊乱,引起某个要害部位出血从而造成猝死的话,那么
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凝血机制的紊乱呢,会不会是由于右边伤口没有缝好、再次出血的打击
造成的?
也许不能这样说,但也不能不这样说。
上帝一定知道,可是它却不告诉我。
我的朋友人民医院的张主任说,这个晚上的刀口出血,无论如何是应该引起注意的、不
祥的信号。
二十二
我们这位特护虽然不断冲盹,但都能及时清醒过来,给妈量体温、量脉搏、查看各方面
的体症。尽管查下来的情况都很正常,我还是一点不敢懈怠,眼睛连眨也不敢眨地注视着妈
的动静。
按理有了特护,我就可以大撒手了。可我觉得让她服侍妈的大小解总是不妥,还是由我
亲自动手为好。
按照妈的脾气,我本以为她会拒绝他人、包括我在这方面的服务,没想到她什么异议也
没有。大概到了这种身不由己的地步,也只好听人摆布了。
这一夜算平安地过去了。特护交班以前,说是要给妈换上干净的被单,因为被单上粘了
不少妈的血。我问妈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换,她说妈用不着起来。只见她一个人把妈翻过来又
翻过去的就把被单换好了。真不愧“王牌护士”之称。那个早晨,是我记忆中一个非常明媚
的早晨。九月二十五号换了一个特护,不可能老是“王牌”一个人盯着,她还有她的本职工
作。下午,我发现连接道尿管的口袋里尿量很少,心里一惊,以为妈的肾功能出了问题。后
来才发现是妈把道尿管蹬下来了,漏了一床的尿。我知道这个特护是外院来进修的护士,怕
是做不了什么主的,只好先在床上铺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上再垫上厚布垫,不过妈还是等于
睡在尿坑里了。
这个晚上,妈的两双手还是像绕毛线似的在胸前绕来绕去,我们又用绷带把她的手固定
在床栏杆上。迷蒙中妈也曾想把手从绷带里挣出来,但我们总是给她绑了又绑。
这一夜,也算平安地过去了。
九月二十六号,星期四。白天没有给我们安排特护,护士长说抽不出人。完全由我这个
没有一点医学常识的人顶班。白天还好说,大夫护士全在病房。到了晚上怎么办?护士站又
只有一个值班护士。我一再请求护士长晚上给我们安排一个特护。
这天,妈的神智渐渐地恢复过来。我问她头疼不疼?她说不疼。又问她头晕不晕?她说
不晕。又不断伸出手指考问她:“这是几个手指?”妈都能做出正确的回答。妈就不只是高
兴,而是兴奋了。虽然她不说什么,我却看得出来。
比如手术后本应多睡,就是她自己不想睡,她那经过大手术的身体也会自然调节她的睡
眠。
可她居然就睁着眼睛。她是舍不得睡呀,那等于是死而复生的体味她一分钟也不想放
过,更何况她做的本是别一番准备。
※ ※ ※
晚上,“王牌护士”又来护理妈了。
幸亏是她来了。
我立刻告诉她妈睡在尿坑里的事。她马上就找来干燥的褥子和干净的床单,甚至还有被
套、枕套。为了大换卧具,我们把妈从床上抱起来,让她靠坐在太师椅上。这时我才看出这
次手术对妈的影响之大。她力不能支地瘫靠在椅背上,颈子软软地歪着,全身都显出在种种
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中,将一切丧失殆尽后的了无生气、颓唐和烦恼。
待卧具换完之后,妈才又睡在了一个舒适的床上。
由于前两夜都平安无事,我想第三夜更会向好的方面发展,何况还有“王牌”特护,十
一点多钟的时候,我把折叠床撑在阳台上,想要休息一会儿。
我很快就被惊醒了。
妈不安地折腾起来。
持护又是给她量血压,又是给她量脉搏。我紧张地查看妈的全身,发现妈的刀口出血
了,而且越出越多,把包扎在头上的绷带都湿透了,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特护,她赶紧把值
夜班的王集生大夫找来,王大夫打开头上的绷带,我看见妈左半边刀口对接得很好,缝得很
光滑,针脚很小也很匀称。不过两天半的时间,已经长牢了,果然如妈所说:“我的皮子可
合了,很容易长上。”
这半边刀口是Y大夫缝的。
右半边的刀口不但没有对接好,缝得也很马虎,以致刀口两边的头皮向外翻着。鲜血正
是从这里的每一个针眼往外直冒。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吓得两腿发软,趴在床栏上哭了
起来。
这半边刀口是Y大夫缝的。
王集生大夫只好又在妈右半边的伤口上补缝了几针。
如果说妈最后是因为凝血机制的紊乱,引起某个要害部位出血从而造成猝死的话,那么
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凝血机制的紊乱呢,会不会是由于右边伤口没有缝好、再次出血的打击
造成的?
也许不能这样说,但也不能不这样说。
上帝一定知道,可是它却不告诉我。
我的朋友人民医院的张主任说,这个晚上的刀口出血,无论如何是应该引起注意的、不
祥的信号。
二十三
妈对王集生大夫在她头上的操作不但没有任何反应,反倒胡言乱语起来。
“你们要秉公办事!我就这一个后代……”是横下一条心血战到底的气势。听这话音,
好像是我遭了什么难,妈正不惜牺牲地为我伸张正义。即使在她昏迷状态,为我牺牲自己也
是在所不辞。世上唯有这份真情,才叫做溶化在血液中。
又说:“你还是我亲生的女儿呐,怎么就把我一个人赤身裸体地扔在大马路上,让那么
多人站在两边看我……”
“你们这是骗婚……怎么扔给我一个红裤衩……”
※ ※ ※
补完这几针,流血才止往了。但是王集生大夫很不放心,他担心血会回流脑膜,再从刀
口进入颅内。嘱咐我明天一早一定去做一次CT检查,看看颅内有无血肿。
血虽然止住了,快天亮的时候妈的心率开始加快。快到多少,我不清楚,幸亏特护很有
经验,又把内科的值班大夫请来了。值班大夫正好是内科主任。张主任听了妈的心脏,说没
问题。护士们也说,张主任要是说没问题,那就真是没问题。我想既然护士这样说,说明张
主任一定是位医术高明的内科大夫,就没再把心率快的事放在心上。
比起妈对我的恩情,我对妈的关心太不够了。当时我为什么没再追问一句:既然没问
题,为什么心率会快呢?这难道不是一个当时最应该问清楚的问题吗?
如果当时我能追问一句,也许就会引起大夫更多的考虑,没准就能及早发现妈的问题,
也许就不会酿成后来的大错。
可能就像人民医院张主任所分析的,那一夜就是不幸的开始。
※ ※ ※
九月二十七号,星期五。一早就推妈到CT室去做检查。没有帮手,还是得求助于隔壁
那个陪床的小伙子,可我们两个人还是没有力气按照大夫的要求,把妈的头送到指定的检查
仪器的凹槽中去。我伏身抱着妈的头,又要使劲把妈往仪器里挪,又怕过于使劲把握不住平
衡,哪只手不小心碰了妈的伤口,或哪只脚落空一个跟头摔下去,两手一乍摔了妈。所以要
特别注意保持平衡,并且由于这样努着劲而紧张得浑身发抖。
我仰起满是汗水的脸,恳求站在我身旁那个戴眼镜的、好像是姓w的大夫:“大夫,谢
谢你了,请帮我们抬一抬吧。”
w大夫一动也不动,两只手潇洒地插在白大褂的中袋里,眼睛直直地、连回避也不回避
地看着我那满是汗水的脸。我甚至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快意,让我不得不检点自己:以前
是不是在哪儿伤害过他?而他一直没有得到报仇雪恨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终究来了。
我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埋怨他,我知道,要是我说点什么只能是妈更加倒霉。好比说妈
脑子里明明有血肿,就冲我难成那个样子,他能一个手指头都不伸,他就敢说个没有血肿,
等等。
我只好拼却全力抱着妈的身子,一点一点把妈的头往仪器那个凹槽里挪。我担心位置不
准确影响检查的效果,那就可能误了大事。可是我再也挪不动了。当时我那个心呐,真是苦
透了。
w大夫也就那样马马虎虎地拍了。
让人感到安慰的是妈头内没有血肿。王集生大夫说,幸亏妈出血的部位是在脑膜切口的
另一侧。
下午,妈清醒了。说她晚上做了很多梦。并且一字不差地把梦中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
遍。说她梦见有人把我拉进了一个帐篷之后,又扔给她一个红裤权,她觉得那种情况很像骗
婚,就冲上去和那些人理论,并且上诉到有关部门……
又梦见我把她一个人赤身裸体地扔在马路上,大夫们在马路两旁站成两排,看着她赤身
裸体地躺在马路中央。这可能是手术给她的刺激。
我说:“做这样的手术都得把衣服脱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现需要抢救的情况,说不
定要在什么部位做应急的处理,到那时再给您扒衣服就来不及了。”
尽管做了这样的解释,妈对把她赤身裸体地放在手术台上还是很不高兴。她不是不高兴
大夫,她是不高兴我。她觉得我作为她的亲生女儿,竟然让她出那样的丑,很有些伤心。
虽然她这是刚刚恢复神智,对进来照看她的大夫和护士,一律都能说声“谢谢”。
古人云:过兮福所至,福兮过所依。
妈的手术,和手术后的一切反应都太顺利、太正常了,一般人脑手术后常有的水肿、血
肿、感染、发烧,妈一律全无,最高一次体温不过三十七度五,而且很快就降下去了。
我、大夫、包括妈自己都太乐观了,真正是乐极生悲。
要是妈手术后哪怕发点烧,也就会引起我和大夫的警惕了。
※ ※ ※
术后第五天,九月二十八号晚上,联在妈身上的管子、瓶子都拿掉了。
临睡觉的时候她对我说,病床睡得很不舒服,她想睡我的折叠床。我就和她换了床。
见她术后这些天一切正常,以为可以睡个安生觉了。
可是我刚睡着就惊醒了。
一醒就发现妈在折叠床上坐着,正要从床上站起来。我吓坏了,她要是摔倒问题就严重
了。我庆幸着自己及时地醒来。
立刻让她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去,并且把病床两旁的栏杆也安上了。她一副痴呆的、木愣
愣的样子。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谵妄”。这是她第一次“闹”,还不太严重,以后就愈
演愈烈了。
现在回想,她的“谵妄”也和别人的不大相同。一般说来,别人的“谵妄”,术后当天
晚上就开始了,她却发生在术后的第五天。
不过其它方面的情况很让人感到鼓舞。便结的现象消失了;手也不抖了;有了食欲;眼
睛也清亮了;嗓子也不哑了;也不昏睡……终之,手术前的一切病状似乎都消失了。
她一撤销了输液,马上就想吃东西。术后第一次正常吃饭,就吃的是瑞芳送的广式稀粥。
那天瑞芳走后我问妈:“您想喝粥吗?”
她兴意盎然他说:“我早就想喝了。”
“那您怎么不早说?”妈有了食欲,就是恢复健康的征兆。我们苦尽甘来的时候到了。
“人家还在这里坐着,我怎么好意思就要吃人家送来的东西呢?”
妈,妈,您总是这样顾全脸面,委曲着自己,您还是个病人呢!
我赶紧从被窝底下掏出盛粥的瓶子给她装粥。还好,粥还是温的,正好食用。在医院里
这就是一个因地制宜的土保温法了。她吃了两碗,差不多把瑞芳送来的粥全吃光了。
二十四
然后就是手术后第一次下地。我对她说:“妈,不怕,您两手搂着我的脖子,我两手抱
着您的腰,您的腿一蹬就站起来了。”
我的动员没有用,妈还是吓得大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喘粗气。两条腿软得像是煮得很烂
的面条,无论如何挺不起来。她贴在我的身上,全靠我奋力地往后仰挺着身体支撑着她,两
只胳膊往上提着她,才勉强的站立。但是她的脚踩在我的脚上,却很有力。虽然很疼,我也
没敢动窝,我怕一挪脚闪了妈,万一我抱不住她就糟了。
这时护士长恰巧走过。她严厉地说,“站起来,站起来。你的腿和手术一点关系也没
有。”
妈果然“噔”地一下就站直了。
然后我和小阿姨扶着她到走廊里去,妈不愿意,可是她还不能自由行动,只好由我们搀
扶着她慢慢向外走去。在护士长的指挥下她虽然站起来了,但走起路来腿还打晃,每迈出一
个脚步膝盖就往前一拐。但她总算能迈步向前走了。
病房里的人见妈一下地就能走路,对妈以八十高龄战胜疾病的顽强精神表示了由衷的敬
佩。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否则我为什么非要妈到走廊里去,这对妈的康复是很大的鼓舞。
当然还有一些显摆。我和妈出生入死地奋斗到这个地步,难道不值得显摆一下吗?
下地的第二天,妈就不要我们搀扶,自己就能扶着病床周围的栏杆绕着病床走来走去,
而且走的很利索了。
很快她就行动自如了。
下地后的第三天,妈自己就能到处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相当复杂的功能她恢复
得很好,而且好得出人意料。有些很低级的功能却恢复得很差,或至丧失?比如说,自己从
躺位上坐起。
后来我常想,要是妈第一次从躺位坐起的时候,护士长也能在旁边这么呦喝她一嗓子就
好了。
她一到走廊里去,病房里的人就对她鼓掌,表示他们的祝贺、敬意和鼓励。妈这时就笑
眯眯地向人家挥挥手,说“谢谢,谢谢!”那时她对自己的身体还充满了信心:“我早点恢
复还是好,老不走就不会走了。”那时她还有闲心和我研究:“你说对面病房的那个男人是
不是在搞婚外恋,有两个女的老来看他,可是还不一起来,而是分别来。他在走廊里碰见我
的时候,指着搀扶他的女人挺得意地对我说,“你看,我自己能走她还非要扶着我不可。”
我想她既然有这份闲心,就说明她身体恢复得不错。
后来病理切片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瘤子是良性的。
※ ※ ※
这是我们最感幸福的一段时间。
我常志得意满地对妈说:“妈,我真高兴我签了字,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
妈也多次对小阿姨说:“你阿姨要是不签字,她会后悔一辈子。”
连甲大夫也对我说:“你决定手术还是对了。”
现在想想这句话,真觉得是上天对我的鞭苔。
※ ※ ※
胡容来看望妈的时候,见她脸色又红又白气色极好,就说:“姥姥年轻多了。从今以
后,您的年龄应该从一岁算起。以后谁再问您多大年纪,您就说:‘一岁。’”手术后妈确
实显得年轻了,因为手术在头上横切一刀,又经过缝线,头皮相应拉紧,额上的皱纹自然见
少。
剩下的遗憾就是妈那双眼睛。
妈年轻时是压倒群芳、风光一时,这双眼睛功不可没。那不仅是双眼皮,简直是三眼皮。
可是到了老年,三眼皮一耷拉,就比一般的双眼皮耷拉起来长多了。妈的一双眼睛,竟
让那眼皮遮得不见庐山真面目。
今后妈还会有相当长的一段好日子,何不请美容师把眼睑的松垂部分剪去,虽不能完全
恢复妈那双眼睛的风貌,至少也能让妈精神精神。
我对妈说:“等您身体完全恢复以后,我把美容师请到家,把您上下眼皮松垂多余的部
分剪掉,您再精精神神过几年。您没见咱们的领导人某某某和某某某,不都剪了眼皮、染了
头发吗?立时精神多了。”
※ ※ ※
如果躺在床上养息,她就半合着眼睛看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这、做那。我走到哪
儿,她的眼睛就跟我转到哪儿,舍不得睡去。
我们这样朝夕相伴的机会不多,早年是她为生计奔波,等到退了下来,我以进入了社
会,开始了艰难的跋涉。两下总难凑齐。
一九九一年十月我有一次访问法国的机会,妈住院后我想都没再想过这个问题。我以为
妈也不会记住这件顺口一说的事,没想到这时她突然问我:“你还到法国去吗?”
“不去,您住着医院我怎么能离开您。”
这是她唯一一次婉转地表示了对我老是离开她的不安。过去她从未有过这样的表示,不
管我去的多远、多久,她都默默地隐忍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对可能发生什么紧急情况的
恐惧。
过了危险期,在妈的抵抗力相对增强以后,就让小阿姨到医院来助我一臂之力。她一进
病房妈就对她说:“小月,几天没见你了,我真想你。”也许她表达的是对健康、对正常生
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