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琳2002 发表于 2003-6-30 12:46:00

三十六

我又推高发动的档次,打出唐棣这张王牌:“唐棣年底就回来了,她不是说要带您去吃
遍北京的好馆子吗,您自己要是站不起来,她怎么带您出去呢?”
    还是没用。
    深知她盼望着一九九二年我带到她美国去和唐棣团聚,又说:您也知道,飞机上的厕所
很小,根本进不去两个人。您又爱上厕所,要是您自己站不起来,我又进不去怎么办呢?
    这样说也没用。
    又知道妈极爱脸面,在先生面前更是十分拘谨。便故意打开厕所的门,明知先生不过在
卧室呆着,却做出他就在厕所外面的样子,说:“你看,妈就是不肯站起来。”
    妈着急地说:“把门关上,把门关上。”
    就是这样,她还是站不起来。

                      ※               ※                 ※

    后来我发现,她起立时脚后跟不着地,全身重量只靠脚尖支撑,腿上肌肉根本不做伸屈
之举。既然不做伸屈之举,自然就不能出劲,不能出劲怎么能自己站起?
    我立刻蹲在地上,把她的脚后跟按在地上,又用自己的两只脚顶住她的两个脚尖,免得
她的脚尖向前滑动。以为这就可以让她脚掌着地。但她还是全身前倾,把全身重量放在脚尖
上。而且我一松手,她的脚后跟又抬起来了,这样反覆多次,靠她自己始终站不起来。
    现在回想,这可能又是我的错。
    她术后第一次坐马桶的时候,突然气急败坏地喊道:“快,快,我不行了。”我吓得以
为出了什么事,奔进厕所一看,原来她上身前倾。两脚悬空,自然有一种要摔向前去的不安
全感,难怪她要恐怖地呼叫。
    那时我要是善于引导,将她整个身体前移,使她两脚着地,并告诉她坐的时候重心应该
稍稍往后,起身时重心应该前移,以后的问题可能都不会有了。
    我却不体谅她大病初了,在正常生活前必需有个恢复过程,反而觉得她的小题大作让人
受惊,根本不研究她为什么害怕,就气哼哼、矫枉过正地把她的身体往后一挪。她倒是稳稳
地坐在马桶上了,可是两只脚离地面更远了,如果不懂得起身时重心应该前移,使两个脚掌
着地,再想从马桶上站起来就更不容易了。
    对于一个本来就脑萎缩、又经过脑手术的老人来说,手术后的一切活动等于从头学起,
第一次接受的是什么、就永远认定那个办法了。以后,没有我的帮助,她自己再也不能从马
桶上站起来了。
    人生实在脆弱,不知何时何地何等的小事,就会酿成无可估量的大错。
    也许她的敏感、她对这个手术的一知半解也害了她。自己给自己设置了很多受了伤害的
暗示。她认为既然是脑手术,自然会影响大脑的功能。
    大脑的功能既然受到伤害,手脚自然应该不灵。

                      ※               ※                 ※

    这时她又叫小阿姨扶她起来,我因为急着到装修公司去,就嘱咐小阿姨别扶妈,还是让
妈自己站起来。
    在装修公司忙了一天,回家时一进胡同,恰好看见妈和小阿姨从农贸市场回来。小阿姨
没有搀扶她,而是离她几步远地跟在身后。她连手杖也没拿,自己稳稳当当地走着。这时她
看见了我,就在大门口停下,等我走近。
    我搀扶着她走上台阶,她的脚在台阶上磕绊了一下,我想,好险,幸好我扶着她,就回
头对小阿姨说:“走路的时候你可以不扶她,但要紧跟在她的身边,万一她走不稳,你得保
证一伸手就能抓住她。上台阶的时候可得用劲搀扶着她,不然会出事的。”
    妈还买了半斤五香花生米,这就是妈这辈子最后一次上街、最后一次买东西了。不过半
斤五香花生米。
    晚上我问小阿姨,妈是不是自己站起来的。我是多么想要听到这样的消息,那会比什么
都让我高兴。
    小阿姨说不是。还是她扶妈起来的。
    我感到无奈而又失望。
    她说,妈还对她说:“你干嘛不帮助我?我请你来就是要你帮助我的,你怎么不听我的
净听你阿姨的呢?你别听你阿姨的。”
    妈不但过于敏感,且取向颇为极端。
    她之所以这样讲,一定是又为自己制造了一份寄人篱下的苦情。诸如,因为她是靠我生
活,自然在这个家里说话不算数;自然指挥不动小阿姨:保姆自然势力、谁给她工资她就听
谁的……等等。
    妈是永远不会理解我的苦心了。她不理解我的苦心倒没什么,让我不忍的是她会从自己
制造的这份苦情里,受到莫须有的折磨。
    晚上,大家都睡下以后,我还是不断到客厅里去看她。她似睡非睡地躺着,猫咪亲呢地
偎依在她的怀里。它把头枕在妈的肩头,鼻子拧在妈的左颊下面。我在沙发前蹲下,也把头
靠在妈的脸颊上,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妈没有说话,一直半合着眼睛。
    那就是我们少有的天伦之乐。我当时想,妈的病好了,我们还能这样幸福地生活几年。
    为了不影响她的休息,我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               ※                 ※

    十月二十三,星期三。
    一早我就起床了,把头天晚上泡过的黄豆放在“菲利普”食物打磨机里粉碎,给妈磨豆
浆喝。此物早已买来多时,这是第一次使用。
    然后我又让小阿姨去买油饼。
    妈吃的不多。她的食欲反倒没有在医院时好了。
    服侍妈上厕所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臀部有一圈出血性紫癍,根据部位推测,显然是昨天
我让她练习自己从马桶上起立未成,在马桶上久坐而致。
    当时我倒是想了一想,即便坐的时间长了一点,怎么就能坐出如此严重的一圈瘀血呢?
但我很快就否定了可能有问题的取向,心里想的总是妈手术后百病全无。要是我能往坏处想
一想,肯定早就会发现问题的严重。
    也因为我们家的人,身上常常出莫明的出血性紫癍,过几天就会自行消失。妈也如此。
我也就大意了。
    但这一次发展到后来,轻轻一碰就是一片。所以星期三的发现,已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从这一圈紫癍的发现到妈过世,不过就是五天时间。
    如果说妈去世前有什么征兆,这就是最明显的征兆了。
    回忆妈这一场劫难的前前后后,我甚至比医护人员还能及时发现妈各种不正常的体症,
只是我既没有医学常识,不了解这些不正常体症的严重后果,又没有及时的求救于医生,就
是求救于医生,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采取应有的措施,我更没有坚持将这些不正常体症
的来龙去脉弄个一清二楚。妈是白白地生养我了,她苦打苦熬地把我拉扯大,哪想到她的命
恰恰是误在我的手里。我蹲在马桶一旁,等着帮妈从马桶上站起。这时,妈伸出手来,一
下、一下,缓缓地抚摸着我的头顶,突然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我立刻感到那声音里颤绕着非常陌生的一种情韵。丢失了我几十年里听惯的、她也讲了
一辈子的那个声韵。心里涌起一阵模糊的忧伤

黛琳2002 发表于 2003-6-30 12:47:00

三十七

现在才悟到,那声音里弥漫着从未有过的无奈和苍凉,以及欲言还休的惜别和伤感。
    那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现在我的耳朵里已能清楚地回响起深藏在那句话后面的万千心
绪,和没有说出的一半:“……可是我不行了。”
    她也许曾经想要把后面的一半说完,可她还是不说了,咽回去了。
    她的手虽然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头顶,却又轻得似乎没有挨着我的头发。
    虽然没有挨着我的头发,我却能感到自她心里尽流着的、而又流不尽的爱,绵软而又厚
重地覆盖着我。
    那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像是重又回到她襁褓中的婴儿,安适地躺在她的怀里。
    虽然她老了,再也抱不动我,甚至搂不住这么大的一个我了。可是,只要,不论我遇到
什么危难,她仍然会用她肌肉已经干瘪的双臂,把我搂进她的怀里。
    虽然她的左肩已经歪斜得让她难以稳定的站立,她还会用她老迈的身躯为我抵挡一切,
那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肯为我这样做的。
    我一生爱恋不少,也曾被男人相拥于怀,可我从不曾有过如母亲爱抚时的感动……也不
曾有如母亲的爱抚,即使一个日子连着一个日子也不会觉得多余……
    从她手掌里流出的爱,我知道她已原谅了我。不论我怎样让她伤心;怎样让她跟着我受
穷多年;怎样让她跟着我吃尽各种挂落……她都原谅了。
    可是上帝不肯原谅我,为了惩罚我,他还是把妈带走了。

                      ※               ※                 ※

    就在那一天,我对先生说,我要给妈找一个心理医生,来解决她的思想障碍问题。我觉
得她手术后躺着坐不起,坐着站不起是思想障碍的问题。
    但那时最要紧的是忙着找关系,以便请到最好的医生为她做放疗,心理医生的事还没来
得及落实,她就走了。如果这个问题早解决一些,妈的体力一定不会消耗那么大,这又是我
的过错。
    下午,妈和小阿姨一起包了饺子。小阿姨告诉我,妈还擀了几个饺子皮。后来妈就说累
了。我不知道我是否吃到妈包的那几个饺子,或哪一个饺子,反正这是妈这辈子给我包的最
后一次饺子了。
    晚上妈对我说:“沙发太窄,猫也要跳上来睡,把我挤得不得了。特别是昨天,你们两
个人还都在我脸上蹭来蹭去的。”
    我才知道昨天晚上我和猫偎依在她身旁的时候,她其实没有睡着。她之所以闭着眼睛,
不过是在专心致志地享受我们对她的依恋。
    她又说:“前天晚上把它刚接回来的时候,它对这个新环境还有些认生,对我也有点生
疏,昨天就好了。拼命的往我怀里钻,简直像要钻进我的肉里。”妈微微地笑着。这真是妈
值得炫耀的感受,连一只牲畜都能分出好歹,那是怎样的好歹?所以它来只钻妈的被窝、只
让妈抱。
    当时我就让妈睡到折叠床上,让小阿姨睡到沙发上去。

                      ※               ※                 ※

    妈坐下就站不起来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我很发愁,不知怎么才好。
    临睡以前,我忍不住拿出她的核磁共振片子,万不得已地吓唬她说:“本来我不想告诉
您,但是现在不告诉您也不行了。您瞧,您的脑子已经萎缩的相当厉害了。医生说,您自己
再不好好锻炼。再不好好恢复各方面的能力,脑子还会继续萎缩下去。脑子一没,人就活不
成了。照这样下去,再有三个月就要死了。但医生说,只要您好好锻炼,好好恢复您身体各
方面的能力,脑子还会再长大,那就不会死了。”
    想出最后这一招,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妈是不会放心把我一个人丢在世上的,为了这
个,她也得拼上一拼。
    妈平静地躺在折叠床上,眼睛虚虚地看着空中,什么也没有说。
    这当然又是我的大错。
    从以后的情况来看,这一招,不但没有把她激发起来,肯定还给她造成了很大的精神负
担。她精神越紧张,各方面的功能就恢复的越不好。
    对妈有时可以用激将法,有时不能。火候掌握不好就会坏事。
    我猜想,她后来对胡容说:“我要走了,我活不了几天了,我累了。”肯定和我这样吓
唬她有关。我把她吓着了。

                      ※               ※                 

黛琳2002 发表于 2003-6-30 12:48:00

三十八


    十月二十四号,星期四。
    下午带妈上北京医院联系放疗的事。
    我拿了甲大夫的介绍信去找关系,可是甲大夫介绍的那个关系不在,只好挂了一个普通
的门诊号。
    我们先在候诊室等着叫号。为了抓住每一个帮妈锻炼脑力的机会,我装做忘记了我们的
号数,问她:“妈,咱们是多少号?是不是该叫咱们了?”
    妈说:“三十七号。”
    我说:“瞧,您比我还行,我都忘记咱们是多少号了。”
    护士叫到三十七号的时候,妈已经拉着前排的椅子背自己站起来走了过去。我想她一定
在注意听护士的叫号,否则怎么会在她走过去的时候护士正好叫到她呢?尤其是在乱糟糟的
人群里,护士的声音又不大,连我听起来都很吃力。而且她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很利索,这又
让我感到信心倍增。
    我们等叫号的期间,先生又去找了他的关系户。很凑巧,先生的那个关系户在,我们希
望得到她的治疗的放射科主任也在。
    我对妈说:“妈,瞧您运气多好,要找的人都在。”
    我可能变得极其琐碎、极其牵强附会,不论可供回旋的地盘多么小,我都想在上面挖出
点让妈振奋的东西。
    放射科主任给妈做了放疗前的检查。
    她让妈用食指先点手心、再点鼻尖。左手点完右手再点,而且要求妈越点越快。妈做得
很好。
    主任说:“老太太真不错,这么大年纪,做这么大手术后果还很好。”我听了这话比什
么都高兴,这不是又一次得到证明,妈很棒。何况还是一位主任医生的证明。
    主任约定我们下星期一,也就是十月二十八号来医院放疗,同时交付所需费用和办理放
疗的一应手续。
    然后,她让我拿着妈的病理切片到病理室去做结论,以便作为放疗的依据。
    我们乘电梯下楼的时候,电梯里人很多,我用双手护住妈,挡住那些拥挤的人说:“别
挤、别挤,这里有个刚动完手术的老人。”
    电梯里的人见妈那么大年纪还接受手术,都感到惊奇,也许还有一点敬佩。羡慕妈在这
样的高龄还有这样硬朗的身体;一个老头还向我打听妈的年纪,一听妈都八十了更是赞叹不
已。
    我为有身体如此之好、生命力如此之强,能抗过如此大难的妈而自豪。好像她能顽强地
活下去是我极大的光荣。
    下楼以后我在挂号厅给妈找了一个座位坐下,然后到后院去找病理室。病理室很不好
找,拐来拐去才找到。病理室的大夫看了妈的切片也说,妈的瘤子是良性的。他给我开据了
放疗需要的病理诊断,我们就回家了。
    下门诊大楼的台阶时,我怕妈摔着,便站在她面前,和她脸对脸地倒着下台阶。万一她
一脚踩空,我还可以抱住她。
    这时我又忧心起来,我发现她的脚分不出高低了。她果然一脚踩空在我的脚上,并且一
点感觉都没有的样子。但是她脚却很有劲,像她术后第一次下地踩在我脚上一样,很痛。要
不是我挡着她,非从台阶上摔下来不可。我也立刻想到昨天她从农贸市场回家的时候,在家
门口的台阶上磕绊的那一下。
    我烦闷地想,就在手术前妈的脚还能分出高低的啊。
    回家的路上,不知怎么说起她穿的运动衫裤,妈还略微诙谐地说:“美国老太太。”
    她在美国生活期间,见惯了美国人的日常穿着,多以舒服、方便为原则。我认为这个办
法不错,特别在妈日渐老迈、手脚也不太灵便以后,运动裤上的松紧带,要比西裤上的皮带
简便多了。另外她的脚趾因生拐骨摞在一起,一般的鞋穿起来挤得脚疼,穿宽松的运动鞋就
好多了,所以后来就让妈改穿运动衫裤、运动鞋。
    车到和平里南口,快过护城河桥的时候,妈说:“到了。”
    我说:“嘿,妈真行,才走一遍就认出来了。”可不是嘛,走一遍就能从北京千篇一律
的街道中认出某一条路口,不很容易。
    到家以后妈满意他说:“大夫挺负责任,检查的很认真。”说这话的时候,离妈去世还
有三天半时间,而妈的脑子还不糊涂。
    妈满意我就满意了。
    这就是妈这辈子最后一次上医院了。

黛琳2002 发表于 2003-6-30 12:48:00

三十九

这天晚上妈又发生了“谵妄”。自己下了地,蹲在地上小解后,又自己站起来回到床上
睡去了。
    第二天小阿姨问她:“你能蹲下?”
    妈说:“你不扶我,我不蹲下还不尿在裤子上。尿在裤子上你阿姨还不说我。”她这样
说的时候,好像不存在她近二十年不能下蹲的事实。但她似乎也分不清白天和夜晚、过去和
现在的事了。
    我知道这件事后很高兴,当做可喜的事情对先生说,后来又对胡容说。因为她近二十年
不能下蹲了。可是在梦中,她不但蹲下、还自己站了起来。这是否说明她白天的表现,并非
是各部器官的功能丧失?
    我也更相信妈最后能站起来。可是我也更不能容忍妈自己不能站起来的表现了。
    妈对我把这件事说给先生很不高兴。说:“多不好意思。”
    后来又对胡容埋怨,“张洁干嘛要对老孙说这件事,多不好意思。”
    胡容说,“张洁是高兴啊。”

                      ※               ※                 ※

    十二月二十五号,星期五。
    上午又和妈多次练习坐下、起来那件事。妈没有任何进步。
    中午去参加了奥地利使馆的一个招待会。
    回家头很痛。睡了一个午觉。我估计星期二给妈洗澡的时候,暖气还没来,我怕她冻感
冒,热水一直对着她冲,自己可能就冻感冒了。
    午睡起来后,我到客厅去看妈,她独自一人,无声无息地坐在客厅里。
    虽然知道现在再想什么也是白搭,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在行将离开人世的前两天,她独
自坐在那里想过什么?
    可在那时,我并不知道一切已然无用,想起上午毫无效果的练习,免不了做困兽斗。便
用很激烈的办法试探她、激励她:“别练了、别练了,没用,只好等死吧。”
    妈生气他说:“我偏要练,偏要练。”
    她的回答和她的气愤又给了我一点希望,至少说明妈还有一个想活下去的愿望。下午,
豆花饭庄的老板刘则智打电话给我,让我一定到她那里去一趟,她有要事相商。又说到台湾
一位文化界的朋友想结识我。我那时心情已不甚好,再重要的事情与我和妈的困境又有何
干,但想到台湾的朋友也许会为我的作品开拓另一份读者,便又很自私地去做那商业化的应
酬。刘则智的业务由于某些环节不畅,突然进入低谷,感慨多多,所以很晚才回到家。
    到家就进客厅去看妈,可是妈已经睡着了。

                      ※               ※                 ※

    妈出院后,我以为就剩下渐渐康复的问题。所以没有更多的陪伴她,一直跑进跑出地为
装修新房子而忙碌。她不能老住在先生家里,虽然在先生家里住下后,对于住哪儿妈再没有
说过什么,可我知道妈一定特别想住进自己的家。
    从妈这个阶段和小阿姨的谈话中看出,妈的心情波动很大。
    她问过小阿姨:“他们说我能活到一百岁,你说能吗?”
    小阿姨说:“当然能,你身体那么好。”
    妈能承受那样大的手术,谁能说她身体不好呢?
    她为什么问这个?是她希望如此,还是她感觉到不对,想从别人那里找到与此相反的证
明。
    她甚至提起我准备请美容师给她剪眼皮的事:“我女儿对我真好,我这么老了她还要给
我剪一剪眼皮。”她还对小阿姨说:“唐棣结婚的时候我要去参加她的婚礼,我已经没病
了。我也是该抱重孙子的人了,唐棣的同学都做妈妈了,她还没有结婚呢?”
    又说:“我们要是去参加唐棣的婚礼你也别走,就给我们看着猫。”
    “你阿姨说,等我们搬进新房子,要请给我手术的大夫聚一聚,还要我和大夫们一起拍
照留念呢。”
    “等我好了,我带你去北海公园玩。”
    “等我好了,你阿姨说咱们五个人(包括先生和他的司机),到饭店里好好庆祝一下。”
    我想她说的“等我好了”可能是指她做完放疗吧。
    从这些谈话可以看出,妈对生活是充满希望的呀。
    可也正是这个时期,妈越来越不想锻炼了。
    记得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她自己还说:“我早点恢复还是好,老不走就不会走了。”那时
她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走的很快呀,人们给她鼓掌,她还说谢谢呢。
    她几次对小阿姨说:“活着真没意思,这么老了还得从头学起。”
    又说:“我这么老了,就这么过就行了,还锻炼干什么。”
    或是:“等你们到了我这么大年纪,就知道了。”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不过是想尽办法让妈健康长寿。
   

黛琳2002 发表于 2003-6-30 12:49:00

四十

我也奇怪,这些话她为什么不对我说?也许是我老不在家,她没机会说、或是她以为我
那样逼她锻炼是不同情她?
    妈,您误解了我。您误解我倒没什么,但这样误解可就伤透了您的心,那不也就伤了我
的心吗。
    还有一天她突然似乎是对我,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欲言又止地说:“这手术……嘁!”
    我想她当然是对我说,但我没有做出应有的呼应。我那时仍然认为她的感觉代替不了科
学。正像我后来常听一个朋友说的那样,一切等科学做出回答就晚了。她去世后我回想起她
说这句话时意味深长。有一种悔不该当初、说什么都晚了、只好罢手的苦绝之情。她肯定已
然察觉,正是手术后,她的情况更见不妙。妈是一个大英雄气概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她对
手术的态度,不会这样出而反尔。这句话,她又是只说了半句。因为她早就知道,她就是把
这句话说完,可能还是这个下场:我不会相信她,而是相信所谓的科学、相信大夫说的:一
切都很正常。甚至还会调侃她、抢白她:一切都是她的多疑。
    而且,她能说得过、争得过、“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手术完美无憾”的现
实吗?
    她说不过,也争不过。
    既然她说不过,争不过,再说感觉不好就是她的荒谬。
    有人相信吗?
    也许她自己也没法相信吧?
    十月二十六号,星期六。早上照料妈起床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对我说:“我今天特别不
舒服。”
    我看着她安详、宁静、看不出一丝病痛,略显迟疑、迷惆因而也就毫不理直气壮的脸,
想不出她说的特别不舒服是什么意思。而那时我还满怀逃出劫难的喜悦,仍然固执地认为,
手术以后什么病都没了,一切顺利、万事大吉。所以迟疑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怎样去做。
    这时小阿姨在一旁说道:“她就是这样,等会一再问她哪儿不舒服,她又说没有什么不
舒服了。”
    听小阿姨如是说,便想起手术后没几天,妈也对我说过:“发烧了。”给她量了一下体
温,三十六度都不到。当时以为,她说的“发烧”就像她的“谵妄”一样,是手术后一种虽
然不正常,可又是必然的反应,其实正像医生预料的那样,妈果然没能经受住手术的打击,
早从那时起就开始应验了这个预料。
    妈去世后小阿姨对我说,还有一两次妈也对她说:“我觉得我病了。”
    过一会儿小阿姨再问她情况怎样,她又说她没病了。
    这一反复出现的情况,她要是及早告诉我,或我时刻守在妈的身旁,可能就会引起我的
注意,也就会及时反映给大夫,如果那样,还会有今天这个结果吗?
    所以妈说“我今天特别不舒服”的时候,我只是研究着她的神情。猜测着她之所以这样
说的原因,以为这又是她的错觉。更对不起妈的是,我以为她也许在为不愿自理、不愿锻炼
做铺垫,并根据这种想当然的猜测,酝酿着自以为对恢复妈的健康有好处的对策。却连问都
没问一句“您哪儿不舒服”,更没有对她说一句抚慰的话。
    我只对她说了一句:“胡容一会来看您。”
    她也就缄口不言了。
    难道我不了解妈是一个非常自尊自爱、非常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人么?就对自己的女儿也
不愿多说。如果她不是“特别”不舒服,她是不会对我这样说的。
    正像我说过的那样,十月十三号我让她别“闹”了的那番报怨,把她吓坏了,怕我真会
因此丢弃了她,同时也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自爱,到了真不行的时候,她也忍着不说了。
    尤其在她这样说了之后,我竟没有丝毫的反应,她还有什么可说?

                      ※               ※                 ※


                      ※               ※                 ※

    虽然妈去世后小阿姨提醒我,十月十七号(也就是十月十三号我那番报怨之后)妈咳嗽
的时候还希望尽快得到治疗,但我还是觉得她见我对她的“特别不舒服”没有丝毫反应之
后,不但隐忍了病痛的折磨,还隐忍着更多的什么。
    她是否不忍再用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给我添乱?
    也许还有唯恐期待落空后的恐惧和悲凉?彼时彼刻,她多么期待我的理解、我的呵护:
她是真的“特别不舒服”,而不是“闹”;
    也许还有在等待我判断的这一瞬间,唯恐怕得不到理解的忐忑;
    是不是还藏着一丝祈求;

黛琳2002 发表于 2003-6-30 12:50:00

四十一


    虽然妈去世后小阿姨告诉我,吃早饭的时候她又问过妈: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妈果然说
她没有哪儿不舒服。
    那我也不能原谅我为什么就相信了小阿姨的话,不亲自问一句:妈,您到底哪儿不舒服?
    为什么我总是相信不相干的人比相信自己的妈多?
    一九八九年星云大师来京,与文坛一些朋友会面,并送在座的朋友“西铁城”手表一
只,因为来的珍贵,我特地留给妈戴。妈说它老是停摆,我不信,星云大师送的表怎么可能
停摆?在她多次催促下,我只好送去修理。一次不行,又修了一次,每次修回来我都特别强
调地对她说:“人家可是用电脑验修的。”言下之意她不能再说不好,再说不好简直就是和
科学作对,无是生非。在我这样强调之后,妈果然不再提停摆的事了。妈去世后,我开始穿
她穿过的一些衣服,当然也戴起了她戴过的这只表,这才发现,妈没有错,它果然常常停
摆。我冤枉了妈。
    有时我还冷不丁地想:吃早饭的时候小阿姨果真问过妈“你哪儿不舒服”吗?妈真说的
是她没有什么不舒服吗?
    小阿姨是不是怕我追究,便拿这些假话哄我?
    又是不是怕我自谴自责地折磨自己,干脆断了我的念想?
    如果不是这样,小阿姨又何必多此一举,这一举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就算小阿姨见我那时劳累过度,也不敢因此隐瞒妈的病情,她是聪明人,什么事大、什
么事小,心里应该有数;
    这真是“死无对证”了。
    可是,现在就算我能得到证明又有什么用?
    而且,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对证?想来想去,不还是我自己的错!
    当妈说:“我今天特别不舒服”,小阿姨在一旁说“她说是这样,等一会儿再问哪儿不
舒服,她又说没有什么不舒服了”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穷追不舍,弄个一清二楚?
    我为什么就固执认为,妈这样说来说去是她的错觉、是手术后的一种反应,或者是她不
想自理、不想锻炼的伏笔。而不去设想,即使手术成功,难道不会再添新的病;
    可是妈,您自己为什么也不坚持和我探个究竟?这种忽而不适,忽而没事的微妙变化只
有您才体会至深。
    妈去世后小阿姨还对我说,就是出院后这几天妈还对她说过:“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做
手术。”
    这样,什么样呢?
    妈后悔了,肯定后悔了。她原以为这场大难很容易对付吧?这是不是和我在她手术前,
始终对手术危险性的轻描淡写有关?
    我再没有机会问妈了。
    我也没法责怪小阿姨,这些事为什么在妈去世后才对我说?可是人都不在了,再说什么
也白搭。
    回忆她来我家不久妈就每况愈下,妈去世两个多月后她又离开的事实,好像她就是为了
给妈送葬才来到我家。
    我又何必怪罪他人,难道不是我自己对妈有成见,把蚂的一切行为都看成是她的固执和
心理障碍?
    妈是带着许多不白之冤走的,我就是想给妈平反、想对她说我错了,她也听不见了。
    她用死亡为自己做了证明。
    我只是越来越相信这是真的——妈是含冤而死的,而且是我害了她!

                      ※               ※                 ※

    我常常眦着双眼固执地盯视着空中,十月二十六号早晨她那安详、平和、没有一丝病痛
的脸就出现在眼前。
    对着那张永远不会消逝的脸,我一遍又一遍、无穷又无尽地猜测着那张脸后面所隐忍
的,和安详、平和以及没有一丝病痛完全南辕北辙的,她没有说出来的一切。
    “我今天特别不舒服!”
    那是她对我发出的最后一次呼救,我却没有回应,没有伸出援助的手。面对她的呼救,
我的一言不发对她是多么残酷!我说的是对她。我的罪过多少,可以留待余生不断地反省,
而母亲的身心在这场劫难里所遭受的一切摧残,无时不在撕咬着我的心。最痛苦难当的是我
无法替她感同身受。
   

黛琳2002 发表于 2003-7-11 10:59:00

很抱歉!

所有近来看的朋友,很抱歉!最近没有发新的帖子。后续的内容请到:http://www.shuku.net:8080/novels/dangdai/zuitengwo/zuitengwo.html.

ffaanngg6688 发表于 2016-4-3 19:51:30

有空时进来学习,充充电。。。多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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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推荐《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