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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入院初始不过是做各种检查,检查结果是各部器官都没有问题。我那时很乐观,妈也很
乐观。以为不过就是垂体瘤的问题,只要抗过手术,我们还会有不算短的一段好日子。我还
得寸进尺地想,经过这次手术,消减了这个隐患,她的身体可能会更好一些。
医院里晚饭吃得比较早,通常是下午五点钟就开饭了。我们虽然自己弄着吃,但也遵守
这个规矩。吃过晚饭,我就搀着她在病房的走廊里散步。
病到那个地步,并且眼看就要上生死难卜的手术台了,妈却没有流露半点要我安慰、开
导她的悲戚和惶恐。有好几次,她甚至甩开我搀扶她的手,自己甩开膀子做正步走。我捧场
地说:“妈还真行。”
听我这样说,她浅浅地、亦庄亦谐,甚至还有些调皮地笑笑,说:“念小学的时候,老
师就是教我们这样正步走。”
那一阵,或者从那时开始,不,也许是从一九八七年妈得甲型肝炎后,我觉得我变成了
妈的妈,而妈变成了我的孩子。
这期间,我曾寄希望于妈的垂体瘤会像大夫所期望的那样,属于密鲁素瘤,那就不必手
术,有一种进口的针剂就可治愈,可化验的结果偏偏不是,真是天绝我了。
主任大夫拿了妈的核磁共振片子,请王忠诚院长看过,王院长认为从病情出发,是非手
术不可了。
从核磁共振的片子上还看出,妈的神经中枢上有一个小囊肿,这可能就是她经常渗口水
的原因。但医生表示,这个囊肿没有办法解决。或即使办法有,但是太危险,仅仅为了解决
渗口水的问题没有必要冒那个险。
九月十六号,星期一。大夫酝酿了很久、我也期待了解的最后方案终于出台了。
下午近四点钟的时候,神经外科主任罗世祺找我谈话。
他开门见山地说:“不论从你母亲的病情、年龄、身体状况,或从手术准备情况来说,
都是你母亲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但以她八十岁的高龄来说,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我说:“从我母亲入院后的一系列检查来看,她身体各部器官的功能不是很好吗?平时
身体也不错,没有生过什么病。一九八七年得过一次黄胆性肝炎,治疗了一个多月各项指标
就恢复了正常,比很多年轻人恢复得都快、都好。”
他说:“这不等于她经得起手术的打击,谁也不知道手术中会出现什么问题。对一个年
轻人来说,比较容易经得起手术的打击,对老年人就很难了。所以我们一般不考虑接受八十
岁以上老人的手术。”
我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手术的打击”,以为就是手术中的硬伤而已。只要有一位高
明的主刀大夫,又有适当的麻醉,还有什么经得起、经不起的问题呢?没想到后来果然就如
他所料。
又说:“老年人的脑子,软得都像豆腐渣了,手术中需要把额页托起,这一托,也许就
能把脑子戳出两个窟窿。
“麻醉这一关也很难过,很可能就醒不过来了;抬起额页的时候,也可能对大脑造成损
伤,手术完了人也许就没意义了……当然,在脑外科手术中,切除垂体瘤手术算是最小的手
术了,和普通外科手术中的切除盲肠差不多。你要考虑好,如果你坚决要求手术,我们还是
可以给她做的。”
我立时心乱如麻:“如果不做手术还能坚持多久?”我当然首先想到的是妈在这个世界
上还有多少日子。
他说:“一两个月吧。”我的眼泪刷地一下掉了下来。世界上还有什么打击比这更为沉
重?当你知道你所挚爱的人还有两个月就要与你诀别的时候。
妈去世后我向他多次探询过可能造成妈猝死的原因,在一次谈话中才知道他说的“一两
个月”指的是妈的视力。
造成这个误会是我的怯弱。我听了他的话之后就被吓住了,连追问一句的勇气也没有:
一两个月究竟指的是什么?
※ ※ ※
既然妈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而手术这条路也许有希望挽救妈的话,我为什么不背水一
战呢?
这个错误的理解,也是后来下决心手术的原因之一。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安慰我,又说:“也可能是一两年。不过不做手术也没有什么大
关系,顶多就是失明。”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每位大夫在和病人家属谈判手术问题时的套
话。这也难怪,见我那样提问,他的回答只能模棱两可。万一将来手术出了问题,我要是赖
上他们怎么得了。我说:“您这么吓唬我,我不敢签字了。”他问:“难道你没人可以一块
商量商量吗?”我说:“没有。”甲大夫在一旁说:“她只有一个女儿,还在美国。”我不
是没人可以商量,朋友们、还有先生,都可以提出他们的建议,但是大主意还得我自己拿。
问题是我拿不了!我在人世间闯荡了五十四年也从没感到、或者不如说从不在乎的孤独,就
在那一刻猛然地袭上我的心头。就在那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叫孤独!它一上来就把我打得
落花流水,让我生出无法抵挡的恐惧。
“看来我只能和她本人讨论这个问题了。”
罗主任说:“你怎么可以和病人谈这个问题呢?”
我说:“我妈行。”
我不是推卸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事到如今,我不和妈讨论还能和谁讨论?谁让妈生了
我这么一个到了这种节骨眼上,还得让她自己来拿主意的女儿呢?不但不能像一般人在这种
时候常做的那样,对病人隐瞒起真情,让病人情绪稳定以利治疗,反倒让她自己拿起笔来,
在吉凶难卜的生死簿上给自己画个钩。
我不能老在医生办公室里哭个不休。我得赶快找个地方先把无法收住的眼泪排泄一下,
不然我就没法回病房去见妈。我拿起母亲的核磁共振片子,说了声:“谢谢大夫。”就走出
了医生办公室。
我料到妈会在医生办公室外等我,她若看见我眼睛里的泪水,那就什么都明白了。所以
出了医生办公室的门,我头也不回地顺着走廊向综合二病房外走去。我用眼角的余光向后瞥
了瞥,果然见妈站在她的病房门口等我。
我没走几步就被她叫住了。也曾闪念,是不是应该拔脚就跑?可是那和让她看见我眼睛
里的泪有什么不同?我只好站住。
她到底看见了我的泪。
回到病房,妈就盘问起医生和我的谈话。
※ ※ ※
入院后,妈对自己的病情、治疗,一直不闻不问,好像不是她生病一样。是对我的无限
信赖吗,把她的性命全权交付给我?或许她也明白,探讨这个问题令我痛苦难当?抑或她知
道自己的寿数已尽,问又何用?
我无法瞒住任何时候都比我明白的妈,只有照实对她说:“不手术也没什么关系,顶多
就是失明,我再请一个阿姨专门服侍您。我也可以充当您的眼睛。虽然大夫说在脑手术里这
是最简单的手术,只相当于普通外科手术里的切除盲肠,但您的年纪毕竟大了,何必冒这个
险呢?”
妈说:“别、别、别,我一定要手术。我可不愿意那么活着。你不签字,我自己签去。”
我说:“您签字不管事。”
妈说:“好孩子,你就听妈这一次话吧。”
妈要这样说我就没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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