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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九月二十四号,星期二。
清晨五点多钟的时候,妈坐起来了。我问她:“您要干嘛?”
她说:“我要收拾、收拾行李,准备上路了。”
我心里一惊,觉得这话很不吉利。便对她说:“您上什么路!您是去做手术,什么东西
也不用带。”
她才又躺下了,像个幼小的、听话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理发师又来给妈净了一次头皮,留在妈脑后的那一缕头发也就最后地消失
了。
七点多钟,那个姓周的护士来给妈插道尿管。我看见消毒包有两根道尿管,就对护士
说:“请给我妈插一根细的。”
因为有过插道尿管的经验,知道插细的要比插粗的痛苦少一点。可惜我只有这点经验,
我要是能有更多的经验,妈就可以少受很多罪了。或我要是能把妈将要经受的一切先经受一
遍,也就知道哪些事该怎么做,而不会留下那许多的遗恨。插过道尿管之后,给妈打了一针
镇静剂。不论插道尿管或是打镇静剂,妈都很安静。直到进手术室,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
我又把妈满口的假牙摘下,包好。七点四十五分,手术室的护士就推着车来接人了。我一个
人无法把妈抱上推车,只好求助于那些像我一样陪床的男士。
然后我一个人推着车向电梯走去。这情景可以说是罕见。哪一个去手术的病人,不是前
呼后拥在满堂亲属,或是机关领导、同事的中间?
有两个病人的陪床家属动了恻隐之心,不但送我一兜食品和饮料,以备手术时间过长我
在手术室外饮用,还帮我推车。
我看了看那一兜有备无患的食品,才明白我是多么没有打这种仗的经验。可是我不明
白,这种时候人们还会有饥渴之感吗?
可我那时谁也不需要,我只想单独和妈在一起。此时此刻,只有我和她。
不论在这之前我考虑了多少,事到临头,还是觉得手忙脚乱,心里没底,什么也没准备
好,可就是再给我多少时间,我照样会感到没有准备好,照样会感到:为什么这样匆忙?
不过,我要准备的是什么呢?
又“什么”是这样的匆忙?
似乎有一种我不能理喻的力量,将我一分为二、又将我合而为一。那一个我、看着这一
个我,这一个我、看着那一个我。谁也帮不了谁,谁也救不了谁,谁都觉得谁不是真的。
唯一正常的感觉是我的心在慌乱地跳着。
※ ※ ※
我一面推着车一面对妈微笑着。一再对她说:“别担心,您最喜欢的甲大夫会一直守在
您身边。”明明是危机四伏,为什么我却要满脸堆笑地这样说?那可不就像骗妈去死一样?
我还自以为是地叮嘱她:“如果感到有些痛,尽量忍住。可不要喊,一喊大夫也许就慌
神了,那对手术不利。万一大夫以为您忍受不了,再给您加麻醉药就不好了。”
我不知世上有无探测眼底神色的仪器?如果有,我相信这时我眼底深处,一定让人惨不
忍睹。
到了手术室门口,手术室的护士就接过了我手里的推车,车子很快就拐进去了。当推车
就要从我的视野里消失的时候,我鼓足力气发出信心十足、但愿妈听了也会信心大增的喊
叫:“妈,您放心。”
可听上去却是那么有气无力,像从远处传来的、一个回声的、飘浮的尾音。
妈没有回答,手术室的门跟着就关上了。我的眼泪一涌而出,就剩下了我自己,我还有
什么可顾忌的?
手术室外两个和我同样角色的女人,好意走上前来劝慰我:“没事,没事。”
但愿妈能借上她们的吉言。可是有事没事全看上帝的旨意了。
我潜下心来祈祷。
妈进手术室不久,瑞芳就到了。她是特意来陪我的。那天要帮忙的朋友还有几个,我想
来想去,还是请了瑞芳。她是儿女双全、家庭和睦的有福之人,我希望妈能借上她的福气,
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关。
手术期间,承蒙手术室文学爱好者郭小明大夫的关照,我和瑞芳可以进入手术室的大夫
休息室里等候消息。
郭小明大夫本不上妈那台手术,可是每到关键时刻,就来报一次平安。“对病人家属来
说,早一分钟知道手术安全也是好的。”她说。
幸亏瑞芳来了。我总不能撂着瑞芳自己愣怔,便和她拉些家常挨时光。一拉家常,人就
不得不回到实际生活之中。
没想到罗主任请出了全国两个最好的麻醉师之一、天坛医院的麻醉室主任王恩贞给妈做
的麻醉。
那就是如虎添翼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一个多小时就做完了,几乎没有出血。我曾对大夫说,万一需要输
血,千万别输血库里的血,输我的。我怕血库里的血不干净,再给妈传染上别的病。
因为要动手术,给妈测了血型,这才发现妈也是0型血。
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几遍:“咱们家都是0型血。”
自言自语。
她在慢慢地咀嚼这份验证。这种咀嚼显然让她深感慰藉。她总算找到一些可以和她引以
自豪的女儿、外孙女的相提并论之处,以及再有多少次也不嫌多的、我们的确是她的骨血的
验证。
像我暗中祈祷的那样,瘤子很软。只用管子吸就把瘤子吸出来了,免除了用手术刀刮可
能出现的险情。
当郭小明大夫前来告诉我们,手术顺利结束的时候,瑞芳高兴地哭了。而我却感到懵
懂:这是真的吗?
※ ※ ※
我至今记得罗主任从手术室出来后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他的白外套敞开着,行走间一
路飘拂着掩盖不住的喜兴,眉宇间也漾溢着手术成功的自得。
一个八十老人的手术,毕竟是外科手术的禁忌。
妈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神智是清楚的,眼睛是张开的。我急不可待地问妈:“您看得
见我吗?”
她点点头。眼睛里满是对她还能生还、还能看到已经告别过的这个世界的感激和难以置
信,以及生怕一不小心、眼前的一切转眼就会消失的谨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她的眼睛看上去清澈多了。不像手术前那样混混浊浊、老
泪涟涟。眼睛周围那一圈暗紫色的红晕也淡下去了。虽然大夫说过,只要对视神经的压迫一
解除,视力马上就能恢复。一但这种情况真的出现,还是不能不让人感到喜出望外。但是她
的眼睛里却凭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魂未定的神色。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我们回到了病房。这次是病房里的护士,和隔壁陪床的小伙子把妈
从手术室的推车上抬上病床的。我不敢碰妈,老怕碰伤了术后的她。
当时就来了特护,不过她没做什么,因为妈一直在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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